郗氏父子帶領導和來賓去了後山,先居高臨下看了看飛雲寺全貌,又沿著那條從巨岩上鑿出的窄道,去了大悲頂西北面的半天亭。
雲舒曼跟在喬昀市長後面,扶著石壁一步步前行。那窄道僅容一人,魁梧高大的喬昀便在他面前成了另一面崖壁。雲舒曼忽然覺得,這崖壁是那么的堅實,寬厚,她真希望在那兒倚靠一下。想到這兒,她的心急跳起來。
但那崖壁是移動的。她只好亦步亦趨地追隨。正走著,忽聽前面的省旅遊局衣局長驚歎道:“啊,漂亮!”
原來是半天亭到了。雲舒曼收束心猿意馬,急忙跟著喬昀走了進去。她站住腳一看,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幅壯觀至極的畫面。
這一刻的流雲峽名至實歸。不知怎的,那灑淨了雨水的雲彩全都鋪展在山體上,白皚皚的,軟綿綿的,讓半天亭裏的觀望者有了身處仙境的感覺。而且,那雲是在緩慢地流動,從東西兩面巨大的山坡上流向峽穀,聚在一處,又像湧浪一樣緩緩流出峽穀的盡頭,悠悠地飛出山外。
喬市長一邊看一邊說:“流雲如瀑,舒遲曼妙!”
雲舒曼心裏一動:喬市長說的八個字,正好嵌上了我的名字呢。他是有意還是無意?
她正猜度著,衣局長說話了:“喬市長形容得好,尤其是曼妙二字。”
省宗教局馮局長說:“曼妙一詞是形容聲音的,這雲瀑有聲音嗎?我怎么聽不見?”
衣局長跟他開玩笑:“讓老和尚給你耳朵開開光,就能聽見。”
郗化章說:“喬市長,你說的兩句話太好了!你回去把它寫出來,我找人刻在這裏好不好?”
喬市長笑道:“郗總你開什么玩笑。在這芙蓉山題字,打死我我也不敢呀!”
這時,衣局長指著崖壁道:“呀,蘇東坡和佛印到過這裏?”
眾人抬頭去看,原來那兒有兩處摩崖石刻,一處寫著“奇秀不減雁蕩”,落款蘇軾;一處寫著“亂雲飛渡”,落款則為“癸未年五月佛印”。雲舒曼說:“根據史料記載,蘇東坡是來過芙蓉山。他看山勢迷人,覺得能和雁蕩山媲美,就題了那幾個字。可佛印是什么時候來的,我就不太清楚了。癸未年五月,這是哪個癸未年?”郗化章說:“就是今年。他到這裏看了看,主動提出要給流雲峽題字,我看他寫得還可以,就讓人刻上去了。”喬市長將眉頭皺了皺,說:“郗總,佛印和尚是蘇東坡的朋友,他怎么會在今年到這裏呢?”郗化章說:“那是重名了。這人是芙蓉縣的書法家,本名江延長,別號佛印。”程平安縣長說:“我們縣是有這個人,說是在省裏獲過書法大獎。”喬市長說:“他在哪裏獲獎也不能到這裏亂畫!芙蓉山是祖宗們留下來的,還要傳給子孫後代。你讓人隨便亂寫,不把山給糟蹋啦?”衣局長說:“就是。這人自稱佛印,下去若幹年之後,誰知道他是二十一世紀芙蓉縣的佛印,還是宋代高僧佛印?亂套了嘛!”郗化章十分尷尬,便咧著嘴幹笑。雲舒曼接過去說:“這事怪我。是我沒和郗總交代好。”喬市長說:“快把它鏟去吧。在這裏留一個光板,也比留個假佛印要好。”郗化章點頭道:“好,我鏟,我鏟。”
接著,衣局長便講蘇東坡和佛印的故事,說他們雖然一僧一俗,但一直是密友,經常在一起交流參禪心得和寫詩技藝。有一回蘇東坡寫了一首贊佛偈,偈曰:“稽首添中添,毫光照大千。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這首偈語氣概非凡,意境很高,一方面贊頌佛陀,另一方面隱喻作者超凡脫俗,不為物累。蘇學士寫完後,立即派人過江送給佛印禪師欣賞,期望得到這位方外知交的贊揚。那知道佛印禪師拜讀以後,提筆批了“放屁”二字,叫來人帶回。蘇學士一見這批語,火冒三丈,親自過江去找佛印禪師理論。哪知禪師閉門謝客,在房門上寫道:“八風吹不動,一屁過江來。”蘇學士一見,頓時默然無語,頗有愧省之意。
喬市長說:“這故事好。蘇學士實際上還沒參透,還太執著。”
中午在芙蓉山莊吃午飯,喬市長和程縣長當正副主陪。他們二人都是海量,頻頻向省裏二位局長敬酒,雲舒曼也只好隨著。偏偏桌上只有她一個女性,大家敬罷省裏領導又爭著跟她喝,一來二去,她便喝高了。她兩頰暈紅,眼神迷蒙,心裏揣著的那個疑問越來越大:喬市長那兩句贊美流雲峽的話,其中到底是不是另有含意?
她很想馬上問個明白,看見喬市長正跟別人說話,只好努力收束住這個想法。她坐在那裏,一眼接一眼去看喬市長,越看越覺得他儒雅可親,風度翩翩。
宴會結束,省市官員告別法杲長老等人,各上各的專車,相跟著下山。雲舒曼坐著自己的那輛“ 帕薩特”在前頭帶路,行至山下平地,她給喬市長發了一個短信:“市長,流雲如瀑,舒遲曼妙,我在不在其中?”
喬市長很快回信:“在,你是雲瀑中的美麗一朵嘛。”
雲舒曼大著膽子,又發出這樣幾句:“謝謝!你知不知道,這一朵雲,崇敬、喜歡一棵喬木高樹,好想縈繞在他的身邊,好想鋪展在他的腳下?”
發走這信,她心跳氣喘,斜靠於後座閉上眼睛,將小巧精致的手機貼在滾燙的臉腮上,等待著回信的到來。
然而,走出三公裏,手機沒有動靜;走出五公裏,手機還是一聲不響。她想,壞了,我那短信太直白,太露骨,喬市長一定生氣了,一定是瞧不起我了。雲舒曼呀雲舒曼,你是個壞女人,你竟敢勾引市長,你死定了!
她將手機往座位上一扔,雙手捂臉久久沒有放開。
車子突然停下,原來是到了去省城的高速公路入口,省、市兩方面的人紛紛下車道別。雲舒曼下得車來,臉通紅通紅。衣局長和她握手時打趣說:你看,雲局長今天去了一趟芙蓉山,臉似芙蓉一樣美啦!
送走省裏的,喬市長與部下們一一握手,而後第一個上車回城。在和雲舒曼握手時,她感覺到喬昀的手特別地用力一握,同時輕輕說了一聲“謝謝”。
他沒生氣!他沒生氣!他不但不生氣,還說了一聲“謝謝”!一路上,她瞅著前面喬昀坐的15號車,感覺自己真成了一片輕飄飄的雲,正追隨著那個讓她心動的男人飛翔,飛翔。
回到市裏,眼看15號車後面的轉向燈一閃一閃,接著拐彎去了市政府,雲舒曼覺得自己的那顆心還在跟著那輛車飛。讓自己的車子拉到旅遊局,去了局長辦公室,她像丟了心的人一樣呆呆地坐著,直到一位科長過來請示工作才醒過神來。
下班回家,照樣是匆匆忙忙做飯,伺候丈夫和孩子。吃完飯,雲舒曼沒顧上刷碗,便去看電視上的本市新聞。今天的頭條新聞就是飛雲寺落成典禮,鏡頭上當然出現了喬昀,也出現了雲舒曼。女兒指著電視屏幕喊:“媽媽媽媽!”接下來,有一個畫面是眾人在半天亭觀雲瀑,她和喬市長正站在一起。女兒又喊:“媽媽媽媽!”苑龍一卻在一邊冷冷地道:“不但有媽媽,還有爸爸哩!”
雲舒曼登時火了:“苑龍一,你怎么當著孩子胡說八道?”
苑龍一說:“哦,我說得不對。那個爸爸只是個副的。”
雲舒曼讓他氣得說不出話來。燦燦卻扯著她道:“媽媽,為什么電視上的爸爸是副的?”雲舒曼淚水洶湧,起身奔向臥室,撲到床上就哭了起來。燦燦跟過來,趴在床邊看看媽媽,突然跑到門口向苑龍一叫喊起來:“苑龍一,你胡說八道!你是副的!你是副的!”苑龍一說:“對對對,我是副的,我是副的。”雲舒曼聽了越發焦躁,下床將女兒扯進來,把門“砰”地關上,抱著女兒繼續哭泣。
過了一會兒,女兒睡了,雲舒曼把她放到床上,自己躺在一邊想:苑龍一整天這么猜忌我和喬昀,我何必擔這個虛名?喬昀這幾年給了我關愛和提攜,我要是和那些放得開的女幹部一樣,早就以身相報了。再說,我的的確確喜歡喬昀,能和他這樣的優秀男人相愛,那將是我一生最大的造化。
於是,她摸過手機,給喬昀發去了兩個字:想你。
她知道,喬昀這些日子是自己在家。他女兒是小提琴天才,一放暑假,他夫人就陪女兒去北京找名家學習去了,要等月底才能回來。
喬昀很快回了信:言身寸。
呵,一個拆開的“謝”字。這種別致,足以說明他已經接受了我的示愛。
雲舒曼思忖片刻,抖著手又發:言不盡意,身體寸寸皆相思。
等了一會兒,喬昀回道:寸玉佩身,意想千般卻無言。
雲舒曼又給喬昀發去一句:言身寸,寸身言,一對二聯。
發走後,她得意於“一對二聯”的雙關深意,並期待著喬昀再對下句。
然而,喬昀再沒來信。看來他真是“無言”了。
雲舒曼卻心潮澎湃,“意想千般”。
夜深了。客廳裏的苑龍一終於關了電視,去隔壁房間睡下。雲舒曼翻來覆去,耿耿難眠,就穿著薄薄的睡衣來到窗前,撥開了半邊窗簾。
她將目光越過萬家燈火,投向了兩公裏之外喬昀居住的市政府生活小區。
身體寸寸皆相思。意想千般卻無言。
雲舒曼將窗簾捂到臉上,將小腹頂在窗台上,兩條修長的腿擰成了麻花兒。
第二天早晨,她是讓女兒叫醒的。看看表已經七點一刻,苑龍一早已去帶學生上早操去了。她匆忙起來,和燦燦吃了早點,接著送她去街對面的幼兒園。再回來坐車去單位,時間便過八點了。
雲舒曼正為自己晚了點著急,不料剛到旅遊局門口,門邊卻走上來兩個穿法官服的男子把車攔住。司機問他們要幹什么,法官說:“請你們領導下來。”
雲舒曼滿腹狐疑下車。一位法官問:“你是雲局長吧?”雲舒曼說:“是。找我有事?”法官說:“對不起,我們是孟湖區人民法院執行庭的。你局下屬的五洲旅行社所欠工商銀行怡春分行二十萬元貸款,法院早已判定由你局償還。但你們長期不執行法院判決,現決定封存你局車輛,請雲局長配合,交出鑰匙。”司機老齊立即說:“不交,堅決不交!那債是旅行社欠下的,為什么要局裏還?”法官說:“這還用問?沒看判決書嗎?你們想繼續坐車,那就趕快拿錢。給你們半個月期限,如果還不執行法院判決,這車就要公開拍賣。”老齊跺著腳道:“我們這種單位,每年只有市財政撥的一點辦公經費,到哪裏弄錢?”法官卻說:“這我們不管,我們只管執行。”雲舒曼忍著心頭的火氣說:“別說了老齊,給他們鑰匙吧。”老齊說:“要交車也不能交這輛,交副局長的桑塔納!”法官說:“不,我們就要這輛。”雲舒曼知道他們這么做就是為了逼她拿錢,她雖然怒火滿腔,但也沒有辦法,只好說:“老齊,什么也別說了,給他們吧。”說著就把自己帶的那把鑰匙給了法官。老齊見她這樣,也交上了自己手裏的。法官接過鑰匙說:“謝謝你們配合,再見。”說罷開了車就走。老齊氣得直跺腳,說:“操他媽的,錢叫王八羔子貪了,倒要局長的車頂債,這算什么事兒!”雲舒曼一句話沒說,扭頭奔上樓去。
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她立即撥了喬昀的電話。她沒說一句話,就泣不成聲。喬昀吃驚地問道:“舒曼,出了什么事情?先不要哭,快說!”雲舒曼這才抽抽搭搭,把剛才發生的事情講了。喬昀說:“原來是這件事。車丟了就丟了唄,只要人不丟就好。”說罷笑了起來。雲舒曼說:“你還笑,人家都愁死了!你快跟法院說說,把車給弄回來。”喬昀說:“現在各級法院都正解決‘執行難’的問題,我怎么給你往回要車呀?再說,人家法院已經判了,遲早要執行的。”雲舒曼說:“那債實在還得屈。再說,我就是打算還,也真是沒有錢呀!”喬昀說: “你先別急,我給想想辦法。”說罷便掛了電話。
過了十來分鍾,喬昀又把電話打了過來。他說:“舒曼,我已經和建委封主任商量了,他們答應借二十萬給你,你馬上和他聯系。”雲舒曼說:“真的?那太好了!哎,可借是借,我一時半刻還不上呵。”喬昀說:“還不上就先欠著。建委家大業大,還差那點錢?”雲舒曼說:“除了言身寸,我真不知跟你說什么好了。”喬昀說:“那個言身寸也用不著,你快找老封去吧!”
雲舒曼接著給封主任打電話。她說:“真不好意思,我的車讓法院開走了,實在沒有辦法,讓市長代我乞討了。”封主任說:“雲局長,咱們都是喬市長分管的部門,就不要客氣了,你寫個借條,派人過來開支票吧。”
建委的支票是直接開給法院的,司機和會計拿著去交上,當即把車開了回來。雲舒曼給喬昀打電話,說車到了。喬昀說:“這回可不用哭鼻子了吧?”雲舒曼說:“別笑話我了呵。市長,我聽說銀崗縣的香爐山風景不錯,很有旅遊開發價值,明天歇周末,咱們一起去考察考察好吧?”喬昀說:“好哇,我正想找地方蹓蹓腿。”雲舒曼說:“明天你別帶車了,我給你當司機。”喬昀遲疑了一下,說:“好吧。你八點半到市政府西街的百花書店,我在那裏等你。”
不在市長宿舍樓等,卻到書店,看來喬昀也把明天的出遊當成了秘密行動。一種黏稠而溫熱的幸福感,把雲舒曼的心徹底地糊住。香爐山她曾去過一回,它在銀崗縣南部山區的最深處,處於未開發狀態,難見人影。和喬昀悄悄去那兒度周末,會是怎樣一番情景?她又是意想千般。
第二天早飯後,雲舒曼把女兒送到妹妹家中讓她照看,自己開車去了百花書店。她剛在門口把車停下,喬昀穿一身休閑服,戴一副墨鏡,匆匆走出來上了她的車子。雲舒曼回過頭,用火辣辣的眼神看著他。喬昀摘掉墨鏡說:“傻丫頭,看什么看?”雲舒曼說:“看你換了行頭,顯得更帥。”喬昀說:“帥什么呀,像個特務。快走快走!”雲舒曼莞爾一笑,發動了車子。
出城,駛上去銀崗縣的公路,雲舒曼說:“咱們今天來個與世隔絕好不好?”說著就把自己的手機關了。喬昀說一聲好,也把自己的關掉。二人抬起頭來,在後視鏡裏對瞅一眼,會心地一笑。
接著,雲舒曼摁開了車載CD機。輕音樂像水一樣流淌出來,把兩顆心沖得飄飄忽忽,到了一處。二人都不說話,都在默默地感受著心和心的碰觸。
走了二十來公裏,喬昀突然指著前面說:“你看,花陣!”花陣是銀崗縣的縣委書記。雲舒曼一看,果然有一輛掛銀崗縣車牌而且是“001”號的奧迪車從對面開來,飛速地錯過。
喬昀從後窗裏看一眼,說:“沒聽說今天有會,這小子進城幹啥呢?”雲舒曼說:“這個老花,工作上真是會弄花樣。最近弄的縣域經濟六大突破,還把省委書記招去視察。”喬昀說:“不弄點花樣,怎么往上走。”雲舒曼說:“等到市政府換屆,他能幹副市長?”喬昀說:“副市長是鐵定了的。不過我聽說他胃口挺大,想幹常務。銀崗戚縣長跟我說,老花還到北京活動過。”雲舒曼驚訝地說:“幹常務副市長,進市委常委?崔市長這次年齡大了要退到人大,那位子不應該是你的么?”喬昀說:“就應該是我的嘛。花陣欺人太甚!”雲舒曼說:“那你也應該跑一跑。”喬昀說:“跑一跑是必要的,可我北京沒人,只能在省裏活動活動。”雲舒曼說: “在省裏活動也起作用,你應該抓緊!”
喬昀沒再說話,而是低頭打開了手機。他看了看說:“壞了壞了,寧市長找我了!”說罷他讓雲舒曼把音響關掉,自己回撥了電話問道:“寧市長,你找我?剛才我的手機沒電了。”寧市長在電話裏說:“我找雲舒曼,雲舒曼關機;找你,你也關機,這是怎么搞的?老喬,剛才芙蓉縣程平安來電話說,芙蓉山出事了。”喬昀忙問:“芙蓉山出事?出了什么事?”寧市長說:“他說山下有兩個村子聚集了幾百號村民,砸了芙蓉山莊,還要砸飛雲寺!”喬昀驚呆了:“什么?怎么回事呵?”寧市長說:“具體原因程平安也不清楚,他正往那裏趕,芙蓉縣公安局也已經出警。你趕快喊上雲舒曼和衛萬方一起去,盡快把群眾穩住,把問題處理好,一定不能讓事態擴大!”喬昀說:“好的,我馬上去!”
這時,雲舒曼早已把車停在了路邊。她看看手機,上面也有幾個未接電話,其中果然有寧市長的,還有郗化章的。等到二位市長通完話,她聽喬昀講了寧市長的指令,搖搖頭說:“真掃興!怎么,咱們從這裏直接去芙蓉山吧?”喬昀說:“不行。老寧找過咱倆,咱倆要是坐一輛車出現在芙蓉山,他知道了會怎么想?現在快回市裏,各坐各的車子。”雲舒曼說: “好吧。”便迅疾地掉過車頭,向市裏奔去。路上,喬昀打通了衛萬方的電話,讓他趕快去芙蓉山。
二十分鍾後,他倆回到了市裏。喬昀還是讓雲舒曼把他放在百花書店門口,說自己在這裏等15號車,叫她先走,雲舒曼便向芙蓉山的方向疾駛而去。她一邊開車,一邊打通了申式朋的手機。申式朋說他和程縣長已經到了山上,正往飛雲寺走。申式朋在電話裏破口大罵,說他媽的資本家就知道掙錢,結果惹出了亂子。雲舒曼問是怎么回事,申式朋說,芙蓉山賣門票是從佛像開光的第二天開始的,風景區管委會出一個人,運廣集團出一個人。他本來想,山下幾個村子和芙蓉山連為一體,村民們經常上山幹這幹那,就不向他們收門票了,可郗化章堅決不同意,聲稱任誰上山也要買票。經他再三爭辯,郗化章才答應從西路上山不收票,因為那裏只有幾個山村。但山東面是進山主路,所有的村子不能免。這樣一來,杏園桃園兩個村特別生氣,天天有人和售票員發生沖突。今天大批村民突然要上山砸廟,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給兩個村長打電話,都是沒有人接。雲舒曼問,警察上去了沒有,申式朋說,快了,就在後邊。
接著,雲舒曼又打郗化章的手機,郗化章在電話裏驚慌失措地說:“雲局長你趕快過來,那些暴徒正用石頭砸山門呢!”雲舒曼問:“你在哪裏?”郗化章說:“我在獅子洞裏,正等你們!”雲舒曼想,這個老小子,他倒會找地方躲。她問村民為什么要砸廟,郗化章說大概是賣票的小賈得罪了他們。今天早晨他還沒起床,就聽有人砸山莊的門,還罵小賈。起床從樓下看看,見他們來勢凶猛,他就和宋經理、小賈從後門跑上了山。那些人砸開門不見人,又到廟裏找,他在山裏看見了,急忙打電話讓僧人把山門關緊。現在那些人都在山門外面吆吆喝喝罵罵咧咧,還用石頭砸門。
雲舒曼將車開得飛快,不一會兒就到了芙蓉山下的杏園村邊。她看見,有一些老頭老太太正聚在一起說些什么,一邊說一邊往山上張望。前面的路上,還有一胖一瘦兩個老漢吃力地向上走。她追上他們,停下車道:“二位大爺要上山是吧,我帶著你們好嗎?”二位老漢一聽喜笑顏開,各自擤了一把鼻涕在鞋上抹抹,然後鑽進了車裏。雲舒曼一邊開車一邊問:“大爺,聽說你們村的人都上了山,去幹啥呀?”胖老漢說:“幹啥?討公道唄。”雲舒曼問他們討什么公道,兩個老漢就你一言我一語講了他們的不滿:飛雲寺重新建起,叫天南地北的人都來耍山,這是一件大好事,可是不該叫杏園、桃園兩個村的人買門票。因為過去這山的一大部分就是桃園杏園的,後來皇上雖然把山賞給了飛雲寺,兩個村還是靠山吃山,打柴,放牛,撿蘑菇,從沒遭過誰的阻攔。萬萬沒想到,現如今山上建好了,有景兒了,可是大夥想上山看一眼,還得花五十塊錢買票。村裏人當然不服,這幾天一直有人在賣票的人地方鬧。不讓上倒也罷了,昨天下午有兩個小青年上去,賣票的狗東西出口傷人,還打了他們。這倆孩子回來一說,兩個村炸了營,許多人嚷嚷著要去揍那雜種,今天一大早,年輕力壯的都上去了。
雲舒曼問:“賣票的出口傷人,都說了些什么?”
兩個老漢一齊搖頭:“咳,說不出口,說不出口。”
雲舒曼說:“是髒話,對吧?”
胖老漢說:“那不是一般的髒話。那個小雜種說,你們急著上山幹啥,飛雲寺的和尚已經換了,你們想認爹也認不成了。”
雲舒曼早就聽申式朋講過杏園桃園兩村的傳說,就氣憤地道:“這人真是可惡,得嚴肅處理他!”
二位老漢說:“就是!就是!”
接著,雲舒曼向他們講,她是市旅遊局局長,一定會協同芙蓉縣政府把事情處理好,請他們放心。二位老漢聽了連連點頭:好,俺相信你,聽你的。
說到這兒,售票處到了。此時路上用於攔車的橫杆已經被人砸斷,扔在了路邊;旁邊的房子也被人砸碎了門窗玻璃,空無一人。到了停車場,又見芙蓉山莊門窗破碎,一片狼藉。她心情十分沉重,將二人老人扶下車來,和他們一邊往山上走,一邊用手機向喬昀報告了她所了解的情況。喬昀讓她趕快去把群眾情緒穩定下來,他隨後就到。
雲舒曼來到天竺峰下,看到飛雲寺山門緊閉,一隊警察守在那裏,幾百名村民正在門前吵吵嚷嚷。再走近了看,就發現程平安、申式朋、郗化章等人被村民圍在中間,面對撲面飛來的唾沫星子和詰問、怒罵,顯得十分無奈。而警察後面的山門,已經讓石塊砸得坑坑窪窪,有的地方還露出了白木茬兒。
雲舒曼帶兩個老漢走到路邊的高坡上,讓胖老漢招呼一下,她要講話。胖老漢於是大聲吆喝起來,讓村民停止吵鬧,轉向了他們這兒。
雲舒曼說:“各位父老鄉親,我是市旅遊局局長雲舒曼。對你們遭遇的侮辱,我已經聽說了。在此,我先代表旅遊管理部門向你們鄭重道歉!”說罷,她向人群深深鞠了一躬。她接著又講:“今天在芙蓉山發生的事情,市政府非常重視,喬市長馬上就來。請你們相信,你們要求的公道,一定會還給你們;你們提出的合理要求,也一定會得到滿足。但你們這樣幾百口子吵吵鬧鬧不利於解決問題,請你們每個村出兩個代表,咱們找個地方談一談好不好?——你們看,喬市長現在到了!”
喬昀果然從天竺峰下向這裏大步走來,他身後緊跟著市宗教局長衛萬方。村民們的情緒大大緩和,很快推舉出了代表。雲舒曼下了高坡來到路邊,等到喬昀後,她微微一笑:“火救下來了,請市長大人放心。”接著,她招呼程縣長等人和兩個村的代表過來,在路邊一片平平的祼岩上站到了一起。
喬市長先讓村民代表發表意見。他們提出了這么兩條:一是要求把那個罵人的小賈交給他們;二是允許兩個村的村民免票耍山。喬昀說:“村民免費上山遊覽這一條可以考慮,但不能將罵人者交給你們。他辱罵你們這是十分錯誤的事情,我們會和運廣集團商定意見,對他嚴肅處理的。”郗化章說:“對不起,那小賈是我從明洲帶來的,年輕毛嫩,說話不著調,我馬上把他開除,攆回老家。”
接著,桃園村的代表講,一些村民想上山做點小生意,可是還要交雙份的攤位費,工商所要一份,山上還要一份,這不合理。而且,香客在外面買香燭不准進廟門,只能到廟裏面買,這也不對。程平安質問申式朋:“收兩份攤位費,而且只准到廟裏買香燭,老申你搞什么名堂?”申式朋將脖子一扭:“這事你問郗總!”郗化章說:“山是運廣集團開發的,給做生意的提供了機會,我覺得收一點攤位費是應該的。讓香客買廟裏的香,也是為了保證香燭質量。”申式朋說:“你保什么質量,一炷香幾十塊、上百塊,坑死人嘛!”程平安說:“郗總,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不能巧立名目撈錢!”郗化章沖他翻眼:“我巧立名目撈錢?你這話說得好難聽哦!我千裏迢迢,跑了這裏扔下一個億,難道不應該想辦法收回投資?”程平安說:“你怎么樣收回投資,咱們是有合同的,合同之外不能再搞新花樣!”郗化章吧嗒一下嘴:“不讓搞就不搞,為了顧全大局,我虧就虧吧。”
杏園村的代表又講,芙蓉山過去有一大部分屬於杏園桃園,現在的門票收入也應該分給兩個村一部分。程平安說:“這不可以。從1947年之後,芙蓉山就是國有的,你說的過去還不知是哪朝哪代。現在芙蓉山開發出來了,公路經過你們村邊,遊客一天天增多,給你們提供了好多增加收入的機會,這已經給你們帶來了好處,別的不要瞎想。”他這么一說,村民代表就不再吭聲。
再商談一會兒,喬昀拍板,定下了四條意見:第一,運廣集團將罵人的小賈開除,郗化章代表運廣集團向兩村村民道歉;第二,今後兩村村民上山遊覽,出示居民身份證或學生證,一律免收門票;第三,上山做生意且有合法手續者,除法定的稅費,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向他們收費;第四,買賣實行公平競爭,飛雲寺不准再搞香燭專賣。
郗化章這時說,售票處和山莊被村民破壞,該怎么辦,是不是應當由打砸者賠償。兩個村的代表又生氣了,說還賠你那幾塊玻璃,不把你的人砸扁就不錯了!雲舒曼說,我建議用這辦法:把運廣集團的損失估算一下,從芙蓉縣那份門票收入中扣除了支付給他們,好不好?程平安和申式朋開始不同意,後經喬昀勸說了幾句,便點頭答應了。
接著,市縣領導和郗化章走到山門前面,由程平安出面,將四條意見向村民做了宣布。村民們聽罷拍起巴掌,一致表示接受。等郗化章向他們鞠躬道歉之後,雲舒曼提議將寺門打開,讓村民們進去參觀遊覽,郗化章打電話讓裏面開門。門很快打開,村民們蜂擁而進。
覺通帶著知客僧從山門裏走了出來。他深深打個問訊,說道:“阿彌陀佛,感謝各位領導!”喬昀笑道:“請法師不要客氣。佛教講因果,今天這件事情也是有因果的。希望咱們各方面都要對此因此果思考一番,記取教訓,今後一定不能再讓類似的事情發生!”眾人聽了這話,紛紛點頭。
衛萬方這時拍了拍覺通的肩頭說:“大和尚,‘此一瓣香’後面是什么詞兒,現在想起來了吧?”
覺通卻不臉紅,只是嘻嘻一笑:“想起來了。前天那雷也太響了!”
郗化章板起臉教訓兒子:“還是你准備得不充分。那天要不是喬市長給你解圍,你的醜就出大了!”
喬市長笑道:“看來,坐那法座也不是件容易事兒。”
這時,郗化章邀請各位領導到寺裏坐一坐,喬昀說,不去了,我有事情要處理,現在就回。說罷,他轉身下山,雲舒曼等人也跟在了後頭。
回到市裏,雲舒曼馬上給喬昀打電話。但喬昀辦公室沒人,再打手機,才知道他在家裏。雲舒曼說:“今天真是萬分遺憾!”喬昀說:“也是萬分驚險。”雲舒曼說: “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今天出事,真是倒黴。哎,明天咱們再去香爐山吧?”喬昀說:“不去了。”雲舒曼說:“為什么?”喬昀說:“今天的經曆,其實是一記棒喝。你想想,要是中途我不打開手機看一下,讓寧市長發現咱倆一塊兒失蹤,後果會多么嚴重。”雲舒曼問:“你後悔啦?”喬昀說:“不只後悔,還要懺悔的。”雲舒曼驚訝地道:“要懺悔?”喬昀說:“是。我在回來的路上想明白了。一個從政者,要像僧人修行一樣,萬般虔誠,嚴格守戒,這樣才能修成正果。”雲舒曼說:“怎么叫修成正果?是職位的提升對吧?”喬昀說:“也可以這么講。”雲舒曼不無嘲諷地說:“佛門的果位分好幾等,阿羅漢,菩薩,佛。一個常務副市長是什么果位?是菩薩嗎?”喬昀哈哈一笑:“差不多吧。”雲舒曼冷笑一聲:“那好,我祝你順利登上菩薩寶座!”說罷便放了電話。
秦老謅的謅:大煙
過去芙蓉山這一帶種大煙。種那玩意兒收入高。那時候種一畝麥子才收七八十斤,可是種二分大煙就能收一兩煙土,一兩煙土就能換七八十斤麥子,這就是說,一畝大煙頂得上五畝麥子。
大煙是毒品,可是開的花好看,紅紅的一大片,什么花也比不上它漂亮。等到花謝了,長出了大煙葫蘆,就可以收了。收煙要兩個人一塊兒,前面的人拿刀在大煙葫蘆上割一圈,後面的人把大煙葫蘆上流出的白汁子用手指頭抹起,抹到煙拉子裏。煙拉子是鐵的,口上有一處凹,正好用來抹指頭。把煙汁子曬幹,這就是煙土。
因為煙土值錢,收了之後都小心藏在家裏,等著有人來買。我大爺那年種了二畝多,收了不少,他天天怕人來搶,嚇出神經病來。家裏人就把那些煙土賣了給他治病,正好,賣煙土的錢全花上了,他也好了。這一年等於白幹。
煙土要加工之後才能抽。用銅鍋煮好,撚成煙泡,一個個跟蓮子似的。抽大煙的就抽這個,放在煙槍裏,一邊燒一邊抽。那東西只發暗火,不發明火,跟油似的。特別節省的人,還把抽完的煙灰再抽一遍。
那時候抽大煙的人到處都是,官府想禁也禁不住。上面當官的下鄉,到了村裏得用大煙招待。國民黨營級以上官員,一般都抽大煙。
和尚也抽。但只是一部分,就是方丈、執事,還有那些莊主。普通和尚抽個屁?他們沒有錢呵。法揚老和尚抽大煙,我是親眼見過的。他跟人講,佛祖設戒,並沒有戒煙這一條,所以他就明著抽。他躺在那裏,叫雨靈給他點煙,一口接一口,噴雲吐霧,閉著一雙眼,笑眯眯的,看那樣子挺受用。別看雨靈小,可伺候老和尚抽煙特別周到。法揚抽煙的時候愛翻身,法揚翻到左邊,雨靈就跟到左邊;法揚翻到右邊,雨靈就跟到右邊。反正是跟著煙槍走,像煙鍋裏滴出的一滴煙油子,黏糊糊的,人們就叫他“煙油子小和尚”。俺們這些小學生見了他也這么喊,他氣得追打俺們,俺們不怕,一邊跑一邊喊,搞得學校裏非常熱鬧。
他長年住在官湖,就是金和尚建的那座精舍裏,山上的事情都是當家和尚負責。當家和尚也抽大煙,比法揚抽得更凶。有一回做法事,他是主法的,可是唱著唱著煙癮來了,又淌鼻涕又打噴嚏,只好叫別人替他,他跑回寮房抽煙去了。
飛雲寺有好幾個佃戶村,每個村都派一名莊主,長年住在那裏收租糧。租子收得並不高,是二八分成,廟裏要二,佃戶留八。因為開山和尚有交代,這些地雖然是皇上賜給的,但原來屬於山下農戶,分二成就不少。在各村收的租糧,當然都要交給廟裏。那些莊主吃什么?吃“抹峰”。佃戶來交糧,要把那些鬥呵,升呵,合(g )呵,裝得冒尖,莊主和尚用木尺抹平,抹下來的這一小部分就是自己的。這是寺裏的規矩,一般來說完全夠莊主吃用。可是這些人都吃大煙,一吃大煙錢就不夠用了,就想邪的歪的。有的私自換了大鬥大升大合,該收一百斤的實際收一百多,這就引起了民憤。所以,有的和尚就在土改複查的時候叫農會砸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