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凡帶著三個年輕人風塵仆仆到了山上。安排好宿舍之後,一凡洗一把臉,到方丈室吧嗒著長了幾根黃胡子的薄嘴唇對覺通和慧昱說:“哎呀,好不容易才動員成三個,難死啦!”覺通說:“難?你那個縣,不是有當和尚的傳統嗎?”一凡說:“是有這傳統,那是過去讓窮日子逼的。現在生活好了,願意出家的就十分罕見。這三個當中,小魏是主動找到我要出家,另外兩個都是我動員的。特別是那個小闞,我一次次去他家,和他談,和他父母談,把嘴皮子都磨破了。”覺通表揚他道: “一凡,你為芙蓉山立了大功!”一凡說:“功不功的不說,我就是想讓芙蓉山人氣旺一點兒。”
覺通接著提出,明天給新出家的剃度。慧昱說: “那怎么行?你也知道,出家後,至少要在寺院住一年以上,看他們是真具菩提心才能剃度的。”覺通說:“菩提心慢慢培養吧。不然,開光那天僧人顯得太少。” 慧昱說:“那天不就是一個儀式么,人多一點少一點不要緊的,咱們不能因為應付一個場面就壞了規矩。”覺通說:“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一出家就剃度,過去許多寺院都這么做。”一凡說:“給他們提前剃度也行,以後加強對他們的培養教育就是。”慧昱聽他倆這樣說,就沒再堅持自己的意見。
不過,在由誰做剃度師這件事上,覺通與一凡出現了爭執。一凡堅持要給自己帶來的三位作剃度師,覺通說:“不行,咱們飛雲寺要立下規矩,不許私自收徒,剃度師一律由住持來作。”慧昱說:“一凡,私自收徒是有弊病,會導致供養之爭、門戶之爭。”一凡向他把眼一瞪:“你以為我是為了爭供養、拉勢力?我是怕這幾個好好的小青年拜錯師父,走了歪路!”覺通聽了這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慧昱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讓住持來做剃度師,也不能形成傳統意義上的師徒關系,搞人身依附。在飛雲寺,寺務委員會應該統領一切,寺內所有僧人都必須服從寺務委員會的管理。住持,你說對吧?”覺通見慧昱給自己解圍,便點頭道:“對,就是這個意思。”一凡這才不再吭聲,默認了覺通提出的規矩。
第二天上午,慧昱和一凡動用剃刀,將四位求度者的頭發剃得只剩下頭頂一綹,接著把他們帶到了方丈室。覺通早已上了法座,其他僧人肅立兩邊。慧昱先向住持啟白,接著指揮求度者長跪、拈香、禮拜、念懺悔偈。覺通起座,向佛禮拜一番,取過淨瓶,走到求度者面前,向每人頭頂以指灑水三次。而後,他將淨瓶交給侍者,拿起刀子誦偈道:“剃除須發,當願眾生,遠離煩惱,究竟寂滅。”他先走到小冬跟前,一刀把他頭頂留下的那一綹剃了個幹淨,接著又給一凡領來的三個剃。
剃到最後一個,正要下刀時,那小夥子卻突然抬手護住了自己的頭頂。一凡急忙問:“小闞,你怎么啦?”小闞站起來說:“我不剃了,我想回家。”一凡的臉霎時變得十分難看:“你不是已經答應了嗎?今天怎么又反悔啦?”小闞說:“我是已經答應了你,可我剛才又突然不想當和尚了。對不起呵,拜拜!”說罷,他就轉身走出了方丈室。一凡追出去,幾分鍾後又回來說:“咳,這小闞真是沒定性,說走就走了!”覺通說:“不願留就走,飛雲寺的僧源是不會缺乏的。來,我給這幾位起法名吧。”
看來他已經早已想好,給小冬起法名為永旺,小魏叫永誠,另一個小賈叫永賢。三位沙彌禮謝了覺通,侍者就領他們去換上早已備好的僧衣。等他們回來,覺通說:“看,你們已經現了僧相,我表示熱烈祝賀!至於今後怎樣做一個合格的僧人,幾位執事師父會給你們上課的。好了,去吧!”
接著,慧昱把他們領到法堂,給他們講了第一課:我們為什么要出家。他說,出家是為了斷煩惱,了生死,學佛法,度眾生。這是一種探索生命究竟的事業,一種追求生命超越的事業,出家有四種:第一,心出家身沒有出家;第二,身心皆出家;第三,身出家心不出家;第四,雖然穿了袈裟,身心都沒有出家。我奉勸你們,一定要把今天當作自身生命的一個嶄新開端,勤修戒定慧,息滅貪嗔癡,做到身心皆出,做一個真正的佛門弟子!
晚上,一凡開始教給他們早晚課誦。法堂裏傳出的一聲聲《爐香贊》,在寂靜的山中傳出很遠很遠。
慧昱在自己的寮房給覺通寫升座法語。因為這種文疏內有詩偈,所以十分難寫。直到夜深他才寫完,樓下的梵唄課早已結束。他去了一趟位於二樓南頭的廁所,往回走時,忽然發現大殿裏有一點點光亮。他想,難道是晚課之後忘記了熄滅蠟燭?就下樓去看。
沒想到,他走到大殿門外,竟發現佛前跪了一人,光亮是從他舉著的右手上發出來的。走進去瞧瞧,原來那人右手的末指豎著,裹了布條,上面躍動著一小朵火苗。慧昱馬上想到,這就是他聽說過的“燃指敬佛”。過去一些發大願的僧人有過這種舉動,像近代著名高僧敬安,二十七歲那年在寧波阿育王寺佛舍利塔前燃去二指,從此別號“八指頭陀”。那么,跪在這裏的是誰呢?
他輕輕走到那人身邊,借那朵小小的光亮看一看,認出那是剛剛剃度的永誠。只見他直直地挺立腰身,穩穩地舉著右手,緊緊地咬著牙關,一臉汗珠讓燃指的火苗照得晶瑩閃亮。
慧昱大為感動,大為震動。他在永誠身邊跪下,向佛頂禮,然後問道:“永誠,你為什么要做這頭陀苦行?”
永誠答:“為了懺悔罪過,終生事佛。”
慧昱說:“若為了這,記住剃度時的承諾即可,完全不必自殘身體。”
永誠答:“供養佛祖,我獻出生命都願意,區區一指算得了什么!”
慧昱看看他,再抬頭看佛時,臉上淌滿了淚水。
不一會兒,火苗弱了下去,慧昱嗅到了肉香。永誠將那個指頭在身邊的油碗裏蘸了一下,複又舉起。他肯定疼得厲害,下唇已經讓牙咬得出血。慧昱起身出去,向東邊樓上喊:“各位都快起來,快到大殿!”喊過他們,他又跑到方丈室喊來了覺通。
眾僧過來,都被永誠的舉動驚呆。覺通瞪著眼道:“怎么會這樣呢?怎么會這樣呢?”一凡撫摸著永誠的頭頂,流著淚說:“怪不得昨晚你向廚師要了半碗油,原來是為了燃指。這做法,非凡夫能為呵!”
接著,一凡向眾僧講了永誠的出家緣由:這永誠——昨天他還是小魏——是他的高中同學,前幾年經商賺了大錢,於是就花天酒地尋歡作樂。這天酒後小魏去到歌廳玩,找小姐一起唱歌,沒想到點了一首台灣歌星齊豫唱的佛歌《懺悔文》,一下子把他驚醒了。從此他找來許多佛書看,越看越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就皈依佛門做了居士。做了居士還是做生意,但生意場上的聲色犬馬時時誘惑著他,讓他內心不得清淨。前幾天他聽說在疊翠山讀佛學院的老同學回了家,就主動找來要求出家,決定徹底擺脫那種罪惡的生活。
慧昱說:“在佛祖面前,我們人人都不潔淨。來,咱們和永誠一起懺悔吧!”於是大家站在永誠身後,雙手合十高唱:“我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瞋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唱完,一個個五體投地,深深頂禮。
等永誠手上的火苗再一次黯淡下去,慧昱和一凡扶他起來,走出大殿。回寮房看看,永誠的那一截指頭上布條已經成灰。慧昱找來紗布給他包上,陪他坐了一會兒,才回自己房中睡覺。
次日,他再去看永誠的指頭,見上半截的肉已經脫落,只剩下一截白生生的指骨露在外面。他給敷上消炎粉,包紮一番,囑咐他千萬不要沾水。
芙蓉山的三項儀式定在8月18號上午9點18分。經過緊張的的籌備,各項工作基本就緒。頭一天下午,飛雲寺張燈結彩,橫幅高掛,一條紅地毯從山門直鋪到大殿和法堂。有關領導和來賓陸續乘車上山,入住芙蓉山莊。省宗教局馮副局長、省旅遊局衣副局長都如約來到,衛萬方和雲舒曼盡下屬之禮,不離左右。本地和外地的旅行社來了幾十位經理,紅男綠女南腔北調。
佛教界來賓卻只有明洲的法杲和明心。頭幾天,衛萬方打電話給馮局長,讓他來時帶幾個省佛協領導,可馮局長很快回話,說佛協會長觀如長老年老體弱來不了,幾個副會長也都有事不能過來。覺通說,明若大和尚是我的院長,怎么能不來呢,我親自請他!就撥通電話說:院長,我是你的學生覺通,我在芙蓉山飛雲寺作了住持,請你親自來送座好不好?大和尚卻沒答應,說他那天真的有事。覺通灰著臉放下電話,郗化章說:明若不來,我請明洲普照寺的法杲,他也是省佛協副會長。但郗化章撥通的卻是通化寺明心的電話,先請他過來,等他答應了,又讓他代請法杲。明心在電話裏沉吟片刻說:老和尚年齡大了,怕是不好請。郗化章說:就因為不好請,我才找了你。你告訴老和尚,他如果過來,我郗化章一定要對普照寺做貢獻的。明心道:那就好說了,老和尚要在簡山上造一座萬佛塔,正四處化緣呢!
慧昱在一邊聽到這些,心裏很不愉快。他想,任何事情都用錢鋪路,這郗化章也真是做得出來。另外,他請明心那條獅蟲過來,不是徒增芙蓉山的俗氣與穢氣?
明心開車帶法杲長老來山上住下,馮局長、衛萬方和郗氏父子便去商量,讓老和尚一個人擔當重任,先給覺通送座,再給佛像開光。法杲看看覺通,說:“送座算明心的,我只為佛像開光吧。”幾個人聽了這話都很尷尬,馮局長說:“杲老,明心法師目前只是個監院,送座不合適吧?”法杲說:“他就是通元寺的住持嘛。”郗化章說:“通元寺的住持不是你嗎?”法杲笑了一笑:“我何時住過,何時持過?你們別再說了,送座的就是明心。”馮局長說:“既然杲老堅持這個意見,就這樣吧。明心你做好准備。”明心說:“我聽局長的,聽杲老的。”
慧昱晚上沒和來賓見面,他一直在寺裏組織僧人排演第二天的各項禮儀。光是出山門的迎接,就因為打傘蓋、舉幡、執手爐的三位沙彌步態不夠沉穩,走了一遍又一遍。另外幾位僧人吹打法器也不能配合默契,慧昱讓他們一直練到夜深。
直到12點慧昱才上床睡下。睡到三點多鍾,卻讓雨聲雷聲驚醒了。他起身開門,借著閃電一看,原來寺中雲飛霧走,下起了大雨。他想,壞了,這雨要是下個不完,會誤大事的。
直到打板起床,雨還沒有停下。上完早課,過罷早堂,大雨依然滂沱不止。覺通在大殿裏急得直跺腳,郗化章穿著雨衣從山莊過來,也是眉頭緊鎖。本來,為了讓開光時人氣旺一點,他讓申式朋發動山下幾個村子的村民多多過來。可下起這樣的大雨,還能有人上山嗎?
山門那兒忽然出現人影,一個戴葦笠穿蓑衣的老人進了院子。因為只有山民才有這樣的雨具,覺通興奮起來,指著那人說:“你看,山下有人來了!”
走到近處,慧昱認出那是秦老謅。他來芙蓉山一個多星期了,還從沒見過他呢。他喊道:“秦大爺!秦大爺!”秦老謅走上台階,摘下葦笠,再抖一抖身上的蓑衣,腳下立刻是一片水。郗化章在山上待過多日,也認識他,問道:“老秦,你估計這雨還能下多長時間?”秦老謅抬起下巴指一指裏面的佛:“你問他呀!”一凡說: “咱們快快禮拜,祈求佛力加持,讓這雨停下吧!”眾僧響應,在佛前跪成一片,連郗化章也在一個拜墊上跪倒。秦老謅卻站在他們身後說:“求佛不如求己。”郗化章站起身來,想問這話是什么意思,秦老謅卻戴上葦笠,又走進雨中,轉過殿角向後山去了。
等到八點來鍾,有二三十人或穿雨衣或打傘,冒雨進寺。慧昱認出那是怡春市的一群居士,領頭的正是羅彩玉。他三天前給老太太打過電話,請她今天帶一些居士過來。他向郗氏父子做了介紹,父子倆迎上去,一個勁地表示感謝。羅彩玉合掌道:“阿彌陀佛。今天佛像開光,天上就是下刀子我們也要來的!”說罷,她帶領眾居士在簷下除去雨具,搭了縵衣,接著就進殿禮拜。
雲舒曼和她的幾個部下以及申式朋來了。雲舒曼滿臉焦急,說喬市長和市人大、市政協、芙蓉縣的領導已經到了芙蓉山莊,可這雨還在下,是不是將活動的時間推遲一會兒。郗化章說:“九點十八分,本來是個好時辰,沒想到遭遇了這樣的天氣!等等看吧,興許過一會兒能停下。”雲舒曼就向喬市長打電話,喬市長在電話裏說: “舒曼你到啦?我還擔心你在路上讓水沖走了呢!”雲舒曼臉上現出笑容,說:“謝謝市長關心!有佛保佑,我怕什么?”接著,她向喬市長講了將活動推遲一會兒的建議,喬市長說:“好吧,我同意。”
申式朋看看空空蕩蕩的大院,再看看設在大殿簷下的主席台,說:“你看這雨下個沒完,山下村民也來不了,咱們把落成典禮放在大殿裏搞吧。”雲舒曼說:“也只好這樣了。馬科長,你快把設備挪進去!”
馬科長急忙去搬設備,郗化章和覺通領雲舒曼和申式朋去方丈室喝茶。等到九點半,那雨依舊不減勁頭。喬市長的秘書小牟打來電話,說喬市長和法杲長老剛商量過,不要再等下去了,他們現在就開始上山,你們做好迎接准備。雲舒曼立即緊張起來,說趕快趕快!他和郗化章去了前面的大殿,覺通則喊來侍者,手忙腳亂地披袈裟,戴毗盧帽。
走到大殿,見慧昱已經將迎賓隊伍排好。雲舒曼親自到山門邊向外看著,等到一簇人影在天竺峰下的雨霧中出現,她立即讓馬科長跑到院裏,通知僧人居士們出來迎接。
霎時間,幡傘遊動,梵樂悠揚,僧人在前,居士在後,踏著那條泡含雨水的地毯向山門走去。一隊僧俗只有覺通被侍者打著的金黃傘蓋遮住,其他人都沒帶雨具,很快被淋得透濕。
在山門外成兩列站立,迎來了領導和來賓。覺通上前打個問訊,接著陪他們進寺。慧昱發現,除了領導和兩位客僧,旅行社的來賓只有稀稀拉拉十來個人,看來多數人都怕挨淋待在了山莊。
他這時也看見了穿著雨衣走來的明心。三年沒見,明心發福多了,那張大方嘴似乎更加闊大。他厭惡地轉過頭去,再不去瞅他。慧昱想,自己在通元寺只是一名清眾,而且在明心去後很快離開,估計不會被他認出來。
按照原有的安排,先舉行住持升座儀式。僧人們先去大殿,明心將一串深栗色念珠給覺通掛上。覺通問訊上香,合掌雲:“天上天下無如佛,十方世界亦無比。世間所有我盡見,一切無有如佛者。”頂禮三拜,然後去了法堂。在法座前站定,他問訊,卓杖,又合掌雲:“法王獅子座,人天普護持。衲僧今住此,好轉法輪時。”這時,維那敲出一聲磬響,帶大眾唱起《香贊》,覺通上香三拜,然後將搭在臂間的敷具交給送座法師明心,雙方一齊向上問訊。待《香贊》唱完,明心將敷具安於座上,並說了一通祝賀詞。覺通向他合掌答謝,然後上前就座。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覺通的屁股剛剛落座時,院子裏突現一片火光,接著是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雷!
法杲長老這時合掌閉目,念念有詞。多數僧人居士臉色陡變,念起了佛號。覺通在法座上呆若木雞,眼裏滿是驚恐。郗化章站在人叢裏臉色焦黃,全身哆嗦。
倒是維那師一凡鎮定,他開口唱了起來:“法筵龍象眾,當觀第一義。”覺通也意識到自己該拈香說法了,但他抓過如意,起身之後,竟好長時間說不出一句話。慧昱知道,他是把儀式中最重要的一大段法語忘記了,便小聲提示道:“此一瓣香。”覺通說:“此一瓣香。”但他還是想不起後面的詞兒,直急得滿頭大汗。省裏馮局長氣得臉色發青,小聲說:“這是怎么搞的!”喬市長見狀急忙解圍,舉起雙手高聲道:“讓我們熱烈祝賀覺通法師升座!”眾人紛紛拍起巴掌,這才讓覺通下得台來。
慧昱與眾人一同走出法堂時,看見秦老謅正站在台階下,葦笠讓又急又密的雨滴打出一片怪異的響聲。他想,這個老人,又親眼見證了飛雲寺曆史上的重要一幕,以後,他可以再謅上一篇或者幾篇了。
接下來是在大殿裏舉行的飛雲寺落成典禮。程平安縣長主持,喬市長講話,省裏二位局長講話,然後是郗化章講話。郗化章本來准備了講稿,可是講稿在手裏直抖,念得結結巴巴,大概是餘悸未消。
最後是給佛像開光。法杲長老走到大殿正中,從侍者手裏拿起一條嶄新的毛巾,向佛像做一個擦拭的動作,嘴裏說道:“世出世間大聖雄,三僧祗劫建奇功,廣長說法獅子吼,辯才無礙智不窮。釋迦如來成等正覺,悲心廣大,法力無邊。清淨法身,遍法界而為體;妙相莊嚴,等太虛而為量。八千往返娑婆世界,說法四十九年,談經三百餘會,慈悲度化,毫無疲厭,直至涅槃,仍以三界一切有情付囑地藏菩薩,盡心度脫,不舍有情,枉受生死,佛現大悲,憐湣有情,其恩德彌深,至矣極矣,無以加矣。”
他再拿起一面鏡子,與佛像對照,說道:“恭惟芙蓉山飛雲寺,創始於唐代,世事滄桑,曆經興廢。今值盛世,怡春市和芙蓉縣為落實宗教政策,發展旅遊事業,恢複名勝古跡,宣揚佛教文化,將此寺修複,令古刹重興。今值寺宇落成、佛像開光之際,又怎么道?”
他從侍者端著的盤子裏摸起一支飽蘸朱砂的毛筆,接著說:“我佛再現芙蓉山,清淨莊嚴呈妙顏。喜舍慈悲皆具足,光明閃耀照人寰。點眼眼通,一切皆明見;點耳耳通,返聞聞自性;點鼻鼻通,妙香遍法界;點舌舌通,法音清淨妙;點身身通,三界隨化現;點意意通,通達無量義。”
而後,他拿朱砂筆向佛眼的方向做一個點的動作,大喊一聲:“開!”
此時鍾鼓齊鳴,僧人居士頂禮三拜,儀式結束。
眾人出殿,發現那雨已經停下,各地旅行社客人和當地百姓也來了一些,正在寺院內四處觀看。省宗教局馮局長說:“咱們到寺後山上看看吧?”法杲長老說:“你們看吧,我不去了。”覺通說:“慧昱,你陪長老到方丈室坐一坐,讓明心師也去逛逛。”說罷,他在前頭領路,與省市領導以及來賓去了後山。
慧昱攙扶法杲長老去方丈室,讓座,上茶,然後抄手立於一側。長老端起茶碗喝了幾口,抬眼看看他,問道:“你是這裏的監院?”慧昱答:“長老,我是。”長老問:“你是從哪裏來的?”慧昱說:“從疊翠山佛學院。我是覺通的同學。”說罷,他“撲通”一聲跪倒在長老面前,說:“長老,小僧有許多事想不明白,請您開示。”長老看著他說:“你有什么事想不明白?”慧昱說:“長老,我在去佛學院讀書之前,是通元寺的一名清眾,上法下澤老和尚是我的師祖。通元寺本是禪宗大叢林,以道風純正著稱,可是老和尚圓寂之後,明心去做監院,只管驅使僧人做經懺賺錢,銅臭氣彌漫於全寺,令一些正信僧眾心寒齒冷,不得不遷單別住。請問長老您是否曉得?”
法杲聽罷神色凝重,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慧昱不起,只在他面前低頭跪著。他聽見,法杲終於長歎一聲,說道:“你說的事情,我是知道的。僧俗兩界看到通元寺成為今天這個樣子,都怪罪於我,這也難免。因為,我兼任通元寺住持,這是一;二呢,明心原是普照寺知客,人家肯定說我用人不淑。可他們並不知道,這明心何等了得!他當知客,當監院,都是官場上有人說話,我還能怎么樣?我只能相信一條:因果。一個人,一個寺院,乃至整個佛教界,無論是榮是辱,是順是逆,都是有因果的。包括你現在跟隨的覺通,升座下座,自有他的因果。你只管隨緣順變、冷眼旁觀就是。”
慧昱心中不服,壯著膽子說:“看來,你和我師父一樣,是走自了一途的。”
法杲又歎息一聲:“能夠自了,就大不易呵!”
言罷,他閉上眼睛,手撫念珠,再不說話。
慧昱只好起身,悶悶地站在那裏。
秦老謅的謅:杏園桃園
有句老話至今還傳:“芙蓉山的和尚,杏園桃園的婆娘。”杏園桃園這兩個村離飛雲寺最近,過去村裏一些女人跟和尚不清不白,這是真的。
首先是兩個村的莊主不正經。什么是莊主?就是飛雲寺派到佃戶村搞管理的和尚。我小的時候,住杏園的是馬和尚,住桃園村的是尹和尚,他倆都吃大煙,都玩女人。看誰家女人俊俏,就給小恩小惠,或者送錢,或者免減租糧,討人家歡心。雖然不是回回得手,但總還有上鉤的。這樣,兩個莊主都有幾個相好女人。
“文化大革命”的時候,芙蓉縣城辦階級教育展覽,說芙蓉山的和尚對這兩個村的新媳婦享有“初夜權”,其實不完全是那么回事。是村裏有的光棍,窮得蓋不起屋,娶不起媳婦,莊主就幫他們蓋屋。這樣,和尚等於入了股,新媳婦過門以後他也插上一腿。兩個莊主不光自己這么幹,還牽線搭橋,讓山上幾個管事的和尚都通過這種辦法,在村裏有了女人。那些光棍也無可奈何,誰叫他自己窮呢,只好認可這種關系。和尚來了,他就自動回避,讓媳婦與和尚親熱一番。還有人講,和尚進了相好的家,脫下大褂掛在門鼻子上,這家男主人回來看到了,也就不再回家叨擾。和尚插了腿,就有孽種種下,有些女人生了孩子,一看相貌就不是自己男人的。土改那年尹和尚叫農會砸死了,他的相好女人還帶著兒子給他收了屍,找個地方埋下,以後年年去燒紙上墳。
除了以上兩種,還有大姑娘跟山上和尚相好的。這樣的事一代一代都有。大姑娘不圖錢,不圖利,圖的就是一份感情。結果呢,有的是和尚還俗帶姑娘回了老家,有的是和尚不願還俗,姑娘哭哭啼啼另找主兒。民國初年,杏園村一個姑娘愛上了山上的一個小和尚,天天往山上跑,爹娘打她罵她她也不改。有一天,兩人在清涼穀裏見面,來了大雨,他們跑到一個石崖下避雨,沒想到山上大水沖下來,把他們一氣沖到了杏園村頭。等村裏人看見,他們倆都死了,還抱得緊緊的。因為硬了屍,分不開,就把他倆一塊兒埋了。
按佛門規矩,出家當和尚就不能再沾女人,再沾女人就不能成就道業。可和尚裏畢竟是凡夫多,六根難以清淨。你想,連法揚老和尚都掛了個女人,他手下人還不學著?一個清末,一個民初,都是亂世。亂世裏的寺院,如果當家的不守規矩,官府又不管不問,亂就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