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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手合十:當代佛門真相(佛教小說) 趙德發

《雙手合十》第十一章

[日期:2011-04-05] 來源:網友上傳  作者:趙德發 如佛友覺得此書不錯,請按

  慧昱回到家鄉,在地獄上面待了七天七夜。

  地獄是本村一個叫慕天利的人挖掘的。兩個月前,他在村後開始打井建煤窯,從此茅灘村的村民便過上了提心吊膽的日子。這片平原下面到處是煤,大小煤礦星羅棋布,但從來還沒有挖到茅灘村下面。可是慕天利就敢,他新打這口煤窯,似乎就是為了掏空村莊下面。慧昱回家第一天正吃晚飯,突然腳下一聲悶響,地面一陣抖動,同時屋頂上簌簌地掉下灰塵。他向爹問明原因之後說,這還了得,怎么能這么幹呢!爹說:沒有辦法。村裏也有人上訪過,可是上邊不管,那慕天利拿錢把當官的買通了,誰還顧老百姓的死活?

  晚間在床上打坐,那隆隆的炮聲聽得更加清楚,讓他難以入靜。睡下之後,一夜間幾次被炮聲驚醒。第二天吃過早飯,他便來到村北礦井旁邊,找到了正和煤販子討價還價的慕天利。慕天利二十年前當過民辦老師,還教過慧昱語文課,所以見面時慧昱喊他慕老師。慕老師扭頭看看他,問他是哪裏來的和尚。慧昱說:“我是韓景全呀,上二年級的時候你教我。”慕天利說: “哦,想起來了。你找我有事?”慧昱說:“老師,請你不要再造地獄了。”慕天利瞪起了眼睛:“我造地獄?你胡扯!”慧昱合掌道:“阿彌陀佛!老師你就是在造地獄。這座地獄,不只會坑害村裏人,也會坑害你自己。”慕天利惱了,拍著桌子破口大罵:“放你娘的狗屁!你看看牆上,那是什么?那是政府發的許可證!政府發的,你懂不懂?再說了,等我投了產,我會按國家規定拿煤礦塌陷賠償費的,村民不願在礦井上面住,拿了錢到別處建新房就是!”慧昱說:“你即使拿賠償費,可一噸只拿兩毛,你再瞞報產量,村民們要幾百年才能建起新房,你算過這筆賬沒有?”慕天利說:“那你要我怎么樣?”慧昱說:“趁早把工程停下,別再造孽。”慕天利冷笑道:“造孽?你說這話才是造孽!停下之後,我的幾十萬投資怎么辦?你來給我還?”慧昱說:“實在不行,你改變巷道方向,不在村莊下面打好不好?”慕天利說:“你少囉嗦,我就是沖著這一塊富礦來的!”慧昱說:“老師,我記得你當年向學生講過許多做人的道理,譬如說,毫不利己專門利人。”慕天利擺擺手:“你別提那些,那都是我放的臭狗屁!”說罷,他再不理慧昱,扯上煤販子去裏面的房間繼續談判去了。

  慧昱走出屋子,去看了看深不見底的礦井,再看看礦井旁邊堆積如山的煤矸石,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悲哀。他想,這個煤礦就是人類愚蠢行為的一個寫照:為了獲得財富,不惜把生存的基礎挖空。

  正站在那裏長籲短歎,忽聽井口有人說話,轉身看時,見一群黑乎乎像鬼一樣的礦工走了出來。那些人一邊往宿舍走,一邊“呸呸”地吐著嘴裏殘存的煤渣。有兩個人向慧昱看看,接著走了過來。其中一個高個子問他:“你是不是景全弟?”慧昱看他滿臉烏黑,只現一口白牙,就問:“你是誰?”那人說:“我是迷糊!”慧昱便明白了,這是他的一個堂兄。另一個矮個子說:“景全叔,我是小冬!”小冬是慧昱本家的一個堂侄,比他小三歲,小時候常常在一起玩的。慧昱說:“你們也在這裏幹?你們知不知道這礦在咱們村下面打?”迷糊說:“知道。”慧昱說:“知道了還來幹?這是自掘墳墓呀!”迷糊說:“是自掘墳墓。可我沒有辦法。有老婆孩子了,得掙錢養家呀。”小冬說:“我可不想再幹了。景全叔,我幹脆跟你走,去當和尚吧!”慧昱問:“你還沒結婚?”小冬說:“沒有。”迷糊向慧昱介紹,這小冬因為家裏窮,一直沒混上媳婦。前些年在外面打工,可一年年掙不著錢,聽說在這礦上幹一月還能拿個七八百,今年就沒再到外地。小冬說:“我看得很明白,這礦再打下去,非出大事不可!景全叔,你什么時候走?我跟著你呵。”慧昱想,正打算往芙蓉山領人,沒想到這么快就遇上了。他問:“小冬你說的是真心話?” 小冬說:“是真心話!”迷糊急忙說:“小冬你別頭腦發熱。當了和尚,不能有老婆,還不能吃葷,你受得了?”小冬說:“不能有老婆不能吃葷,可還能賺一條命。繼續在這裏幹,說不定什么都沒了。”慧昱說:“出家要父母同意才行,你回家商量一下吧。”小冬說:“我今天就跟他們說,你等著我的消息!”

  慧昱回到村裏,經過街邊的小賣鋪時,發現娘正在那裏跟人說話,還將一件紫色的東西向人指指點點。辦小賣鋪的堂嫂看見了他,叫道:“大學生兄弟,快過來,嬸子正在這裏諞你呢!”他走過去一瞧,娘手裏拿的是他的佛學院畢業證書。他便明白,一輩子讓人瞧不起的母親,今天想憑借這份東西在村民中獲取榮耀。這小賣鋪在村子中央,人來人往,堂嫂也是個饒舌女人,在這裏發布一則消息,就等於上了全村新聞聯播。但慧昱想,當年娘想叫我在全村第一個考上大學,卻最終沒能實現,這幾年村裏已經出了好幾個本科生,我這個專科文憑,而且還是佛學院的,有什么值得誇耀?所以,他跟堂嫂寒暄了幾句,就讓娘回家。然而娘不,她說要買幾樣東西,還要跟堂嫂說一會兒話。慧昱看看娘那張讓人取笑了一輩子的陰陽臉,此時因為從心底透上來的幸福,竟然生動了許多,心中五味雜陳,便一個人走了。

  回到家,看院子又髒又亂,便動手收拾起來。正忙活著,妹妹騎車從城裏回來了。妹妹去年高考落榜,在縣城打工,聽說哥哥回家,便跑來看她。慧昱發現,兩年沒見,妹妹已經成了個大姑娘,再不是那個動不動就哭鼻子的黃毛丫頭了。他問妹妹在廠裏幹啥,妹妹說,割雞翅膀。慧昱不解,妹妹說,她打工的地方是肉雞加工廠,一天殺幾萬只雞,她到那裏只幹一樣活兒:等掛在流水線鉤子上的一只只死雞轉到她的面前,她就揮著刀子把雞翅膀割下來。一年下來,她割的雞翅膀應該能堆一座山了。慧昱聽後急忙合掌念佛,妹妹咯咯笑道:“哥,我真是罪過不小,可這也是叫生活逼得沒有辦法,你在廟裏多為我念佛贖罪吧!”

  正說著話,忽聽院門一響,接著是娘大放悲聲。兄妹倆和爹一齊跑出去看,只見娘抱著兒子的畢業證書哭得涕泗橫流。問她怎么回事,娘把證書的硬皮打開,只見裏面是一些紙屑。慧昱撿起看看,原來是撕碎了的證書瓤兒。父親也看清了那是什么東西,只氣得臉上的每一塊傷疤都成了紫的。他問是誰幹的,娘哭著說,是小冬他娘。她正在小賣鋪裏跟別人說話,那女人過來,奪過她手裏的畢業證就撕,還說:“叫你兒起壞心!叫你兒起壞心!”她不知怎么回事,後來才弄明白是因為自己的兒子要帶小冬去當和尚。父親問慧昱:“你真是要叫小冬出家?”慧昱說:“是小冬主動提出來的。他父母不同意,那就算了。”娘跺著腳說:“她不想叫孩子出家就不去,憑啥撕咱的畢業證呢!俺兒辛辛苦苦學了好幾年,總算拿回了這么個寶貝!”慧昱說:“娘,你不要傷心,不就是一張紙嘛,我念的書都還在肚子裏呢。”安慰了一番,娘總算止住了哭。

  父親這時說話了:“小冬他娘不想叫孩子出家,其實我和你娘也一直不那么情願。那年你在明洲出家,寫信來家商量,我和你娘又急又愁,整整三天三夜沒闔眼呵!後來想,既然你想走那條路,俺想擋怕也擋不住,才回信同意了。現在你念完了佛學院,就別走了,還俗算了。”娘說:“就是。別走了。這幾年跟俺年齡相仿的女人都抱上了孫子,俺眼也紅心也饞。”慧昱急忙搖頭道:“那可不行!”接著,他耐住性子,向父母講了自己的抱負,說他要把一生獻給佛教,通過弘揚佛法改變世道人心。妹妹說:“爹,娘,俺哥出家是一件好事,你們不要再扯他的後腿啦。你們想抱孫子,等我結了婚給你們生!”爹說:“你生的是外姓人,那算什么?”妹妹說:“我的孩子隨你姓韓,他爸不同意我就跟他離婚,好不好?”這么一說,父母都笑了起來,此後再沒提讓兒子還俗的話。

  想不到,三天後小冬卻喜滋滋來了,說父母已經同意他出家了。慧昱問怎么會有這樣的轉變,小冬說:“我絕食呀!他們不答應我就不吃飯,撐到今天早晨,他們總算答應了。”正說著,小冬的娘也來了,她一進門就賠禮道歉,說實在對不起,那天不該撕景全的畢業證。慧昱說:“嫂子,快別說這事了,沒關系的。你同意小冬出家,功德無量呵。”小冬娘說:“俺尋思了,要再硬攔著小冬,把他餓死,俺不光抱不上孫子,連兒子也沒有啦。再說,出家也真是不錯,你看你,出家幾年,上了大學,還出了一回國,叫俺家小冬也跟你學!”小冬咧咧嘴說:“我可學不了,我才是初中學曆。”慧昱說:“出家不一定都上佛學院,初中文化一樣當個好僧人。”兩家人在一起坐了半天,歡歡喜喜。

  接下來的幾天裏,小冬天天來找慧昱。慧昱給他舉行了皈依儀式,還向他講了一些佛教入門常識。到了和覺通約定去芙蓉山的這天,慧昱和小冬一起離家上路。

  來到村頭,二人雙雙跪倒向老人告辭。就在這時,慧昱又感覺到地面顫抖,聽見地下響起一陣悶悶的炮聲。他起身後向幾位老人叮嚀,千萬要小心村子底下的煤窯,一旦發現異常情況趕快逃離。

  二人在鄉駐地上車,在縣城中轉了一次,到達怡春市已是傍晚。慧昱找公用電話打覺通的手機,覺通說,你來得正好,喬市長今晚設宴招待咱們,你快打的到五洲賓館西班牙廳!慧昱帶小冬上了出租車,跟司機報出目的地,司機說:那可是四星級賓館,你們出家人也挺風光呵!到了那裏,一踏上大廳的紅地毯,小冬忽然步態趔趄,小聲說:“壞了壞了,我的腿直發軟!”慧昱說:“心隨境轉要不得,你就跟在咱村裏一樣就成!”小冬這才稍稍把兩腿蹬直。

  找到二樓上的西班牙廳,大桌子旁邊已經坐了一圈人。覺通扯過慧昱,指著主陪說:“你快認識認識,這就是我們敬愛的喬市長!”慧昱便起身向市長合掌致禮。覺通又介紹副主陪:“這是我們的直接領導,市宗教局衛局長!”慧昱又向他致禮,衛萬方向他擺擺手:“不要客氣,不要客氣。”雲舒曼在一邊坐著,向慧昱笑一笑:“我們是老相識啦。”慧昱再看桌上其他人,坐在主賓位子上的是郗化章,另外兩個是他的同學慈輝和達戒。在慈輝旁邊,還有兩個年輕僧人,慈輝跟他說,這是他原住寺院的兩位師弟,一個叫慈光,一個叫慈音,准備到飛雲寺住。慧昱向他倆打個問訊,然後向眾人介紹小冬。喬市長看著小冬說:“我記得順治皇帝寫過一首出家偈,其中有這么兩句:‘黃金白玉非為貴,惟有袈裟披最難’。你能下決心出家,不簡單呀!快坐下快坐下!”小冬一邊咧著嘴笑,一邊傍著慧昱坐下。

  眾人坐定,喬市長讓服務小姐給他們幾個官員和郗總倒上酒,給僧人們倒上果汁,然後舉杯說道:“今天,怡春市政府辦了這一桌素宴,一是感謝,二是歡迎。要感謝的是郗總,你在非典襲來,施工大大受阻的情況下,還按期完成了芙蓉山開發工程,真是了不起,可喜可賀!要歡迎的,則是各位年輕的法師,你們有的剛從佛學院畢業,有的從外地寺院過來,一起到芙蓉山住寺弘法,這是怡春市宗教史上的一件大事,也是怡春市文化史的一件大事。市政府真誠地歡迎你們前來,這杯酒為你們接風洗塵!”說罷,他站起身來,同賓客一一碰杯。

  這桌菜十分豐盛,有豆腐,粉絲,竹筍,蓮子,發菜,木耳,黃花,海帶,各種蘑菇及各種青菜,素菜中的精品基本都上了,且冷熱搭配,色香味俱全。小冬兩眼放光,讓筷子在菜與嘴之間來回梭奔,像中東戰場上的導彈,惹得郗氏父子不時側目。慧昱踩了一下小冬的腳,小聲讓他慢點兒吃。小冬不好意思地擦擦嘴:“你不是叫我跟在村裏一樣么?”慧昱聽了這話哭笑不得。

  市長敬完酒,宗教局長衛萬方又接著敬。他操著膠東口音,把“接風”說成“接縫”,咕嘟嘟幹下了一杯白酒。他說,在怡春市地面,有基督教,天主教,伊斯蘭教,道教,從今天開始又有了佛教,五大教在這裏全齊了,他這個宗教局長不再瘸腿了。

  雲舒曼笑道:“怎么叫瘸腿?你原來長了四條腿?”

  這么一說,全桌人都笑。衛局長辯解道,他每次去省裏開會,聽別的市一彙報就是五大宗教如何如何,論到他只說四個,讓人覺得別扭。

  覺通端著杯子站了起來:“我代表第五條腿,敬各位領導一杯!”接著與幾位官員熱烈地碰杯。慧昱想:幾條腿之說,是官員們的戲謔,你怎么能自己承認是第五條腿呢?

  各方相互敬酒,敬得差不多了,便開始商量事情。郗化章先講他的方案:將飛雲寺落成典禮、佛像開光儀式和住持升座儀式放在一起,三項連做,這樣不用過多牽涉領導的時間和精力。喬市長同意這個做法,問打算請哪些貴賓。郗化章講,主要是請省宗教局、省旅遊局和省佛協的領導。衛局長當即表態:好,我到省局請個副局長,讓他招呼幾個佛協領導過來。雲舒曼說,從旅遊工作的角度,要把飛雲寺開光大典看作向外界推介芙蓉山的重要機會,為此她打算不光要請省旅遊局領導,還要向省內外旅行社廣發請柬,讓他們來看來玩,日後讓他們大量組團過來。喬市長一臉悅色:“對,芙蓉山是你雲舒曼打造的一件最新最靚的旅遊產品,一定要大力搞好宣傳,不能養在深閨人未識呵!”雲舒曼說:“喬市長你說錯了,打造芙蓉山的不是我,是你這個主帥,還有郗總、衛局長他們,我只是個打小旗的。但是下一步,大力宣傳芙蓉山,進一步完善芙蓉山的旅遊設施,這真是我和郗總的重要任務,我想兩年之內,咱們一定要讓芙蓉山成為國家4A級旅遊景區!”喬市長更加興奮:“好,太好了!祝願這個目標早日實現!”雲舒曼滿面春風,起身和喬市長響亮地碰杯,利索地幹杯。

  喬市長接著指示,芙蓉山的三項儀式是大事,一定要把籌備工作做細做好。他讓雲舒曼掛帥,與宗教局、芙蓉縣、運廣集團、飛雲寺法師等幾個方面的人組成工作班子,抓緊行動,爭取十天之後就把事情辦了。雲舒曼說,別的都好說,就是涉及佛教禮儀的那些項目咱們不懂。喬市長對覺通說:“這就靠你們啦。”覺通滿臉堆笑道:“沒問題沒問題,請市長放心!”

  整個宴會期間,郗氏父子向幾位領導頻頻舉杯相敬。當他們再一次走到喬市長面前單獨敬酒的時候,雲舒曼端著杯子到慧昱身後,叫了他一聲。等慧昱起身,雲舒曼和他走離桌子幾步,說:“來,我敬你一杯。”慧昱道一聲謝,將手中的飲料杯向她舉一舉,喝了一口。雲舒曼帶著滿臉的歉意說:“我真沒想到,你還能再來。”慧昱不卑不亢地道:“無緣則去,有緣便來。”雲舒曼點點頭:“對,咱們還是有緣的嘛!不過,我真的對不起你和你師父。”慧昱道:“局長你不用說了,我理解你的難處。”雲舒曼臉上現出笑容:“理解就好,理解就好。哎,你師父有消息嗎?”慧昱說:“沒有。我問過孟懺,她說聽你說的,師父去了五台山。”雲舒曼說: “對,我是聽秦老謅講的。也不知老人家現在怎么樣,你如果跟他聯系上,一定代我向他問候,向他道歉。”慧昱說:“謝謝你這么惦記他,等我聯系上了師父,一定把你的話捎到。”

  宴席結束之後,把官員們送出賓館,覺通指著旁邊停著的兩輛車說:“走,咱們上山。”慈輝和他帶來的兩位師弟上了郗化章的奧迪轎車,慧昱、達戒和小冬上了覺通的三菱吉普。

  路上,達戒問覺通,一凡怎么沒來,覺通說一凡的家鄉曆來出和尚,他讓一凡帶幾個過來。今天一凡在電話裏說,已經有兩個定下了,另一個還沒動員成,要晚一點啟程。達戒咂著牙花子說:“不好意思,就我來了個單杆兒。我這次回去,想動員兩個師兄過來的,可是他們遊方參學去了,聯系不上。”覺通說:“你自己來我也感謝你,你夠哥們兒!”

  在公路上走了一會兒,車頭一拐,駛上了一條新鋪的油路。覺通說:“慧昱你看,這條上山的路修得怎樣?”慧昱說:“挺好。”覺通說:“這條路一修,山裏的村民都把我老爸當了菩薩!”慧昱由衷地說:“修這條路,確實是給當地人辦了好事。”覺通說:“等芙蓉山的旅遊火起來,當地人在家門口就能賺錢,會把我老爸當成佛!”慧昱覺得這話說得過分,就沒再答腔。

  天上突然打了幾個閃,將前面的芙蓉山照出了龐大的影子。等到上山時,幾個響雷打過,雨就下起來了,又大又密的雨點子打得車窗砰砰作響,雨刷根本不起作用。這時,前面郗化章的車停在路邊不走了,覺通在後面也把車停下,嘟噥道:“我說在城裏住下,老爺子說啥也不同意,疼那倆錢兒,這可好了。”慧昱和達戒看見雨勢凶猛,便閉目合掌,念起了佛號。

  一會兒,那雨小了一點,兩輛車又往山上開去。在山上盤旋了一會兒,來到清涼穀,終於看見了高高大大的石雕門坊和門坊裏面的停車場。一幫人下了車子,突然四周火光一閃,一個炸雷響起,驚動了兩輛車的防盜裝置,它們都像被打傷的狗一樣嗷嗷叫喚。郗化章神色慌張地說:“你們別去寺裏了,到芙蓉山莊住一夜吧!”說罷,帶頭向旁邊的一座三層小樓跑去。

  看來芙蓉山莊剛剛建成,慧昱一進去便嗅到了裝修後特有的甲酫氣味。一個黑黑瘦瘦的中年人走出來,郗化章說:“宋經理,你快開幾個房間,讓新來的住下。”宋經理便在一樓開了三間房,讓慧昱等人住進去,郗氏父子自己拿著鑰匙去了二樓。

  慧昱和小冬住在一起。進房間後,慧昱到衛生間小便,小冬探進頭來笑嘻嘻問:“這么高級?拉屎撒尿不用出門啦?”慧昱說:“這是暫時的,寺裏的住所肯定簡單。”小冬說:“不說住這種地方,就說今天晚上能跟市長一塊兒吃飯,我這輩子就沒算白活!”慧昱一邊束褲子一邊瞪他:“出家圖的不是這些,你搞錯啦!”小冬“嘿嘿”一笑,去馬桶邊拉開褲子,射得“嘩嘩”大響。

  小冬提著褲子出來,開了電視機去看。慧昱陪他看了一會兒新聞,說:“小冬別看了,我教你打坐。”等小冬把電視關上,他便趺坐在床做出示范。小冬在對面的床上試了幾試,兩條腿無論如何也盤不到一起。慧昱說:“雙盤是很難,好長時間才能練成,你先單盤吧。”就又將左腿盤在右腿上給他看。而小冬還是齜牙咧嘴。慧昱說:“要挺住,時間一長就不覺得疼了。”小冬哭唧唧道:“原來當和尚這么累,跟我下井挖煤差不多少!”

  坐了一會兒,小冬往床上一倒,說不行了不行了,實在受不了了。慧昱想,小冬剛進佛門,許多事體是一時學不來的,要慢慢調教,於是就讓他先睡,自己一個人坐禪。

  想不到,他剛剛入靜,休寧師父的影子突然出現在眼前。奇怪的是,師父走起路來一瘸一拐,背景是一片無人的山坡。他想,現在師父到底在哪裏?他身體還好嗎?

  他決定,明天給孟懺打個電話,問一下師父的近況。

  第二天早晨雨歇雲收,郗化章把一群年輕僧人招呼起來吃了早飯,便帶他們去飛雲寺。慧昱在路上看見,上山的石階已經重鋪,路邊還樹了許多指示景點的牌子。獅子洞自然也是個景點,慧昱提議去看一看,覺通說:“有什么好看的,你們願去就去,我和老爸先走了呵。”慧昱不理他們,徑直走上了那條岔路,慈輝、達戒等人也隨在了後面。

  洞還是原來的洞,只不過在洞門旁邊立了塊鐵牌子,綠底白字:

  獅子洞

  此洞為芙蓉山頭號天然洞穴。相傳古時是獅子棲身之地,開山和尚恒戒大師來此後暫無寺廟可住,就施展佛法神通,與一群獅子大戰七天七夜,最終將其趕走,使此洞成為臨時伽藍,直至飛雲寺建起才搬離。

  慧昱看罷,皺起眉頭道:“這完全是胡扯!”二位同學問他是怎么回事,慧昱就向他們講了從秦老謅那裏聽到的故事。慈輝說:“這解說是不對,凡是高僧都會大慈大悲,那開山和尚怎么會跟獅子作戰,將它們趕走呢?”達戒說:“這一定是找文人瞎編的。現在許多旅遊景區為了吸引遊客,都這么搞,怎么刺激怎么編。”慧昱說:“這樣一來,景點給糟蹋了,佛法也給糟蹋了。”

  慧昱一邊歎息一邊進洞。洞裏冷冷清清,只有師父睡過的一攤鋪草和未吃盡的一堆橡子。睹物思人,慧昱更想趕快搞清師父的下落。他向隨後進來的幾個僧人講了師父的修為,慈輝說:怪不得你道心堅定,原來有這么一位高僧作師父!

  再回到主路,轉過一個崖角,新建起的飛雲寺赫然入目。山門在高高的台階上聳立著,一圈赭黃色的圍牆向左右展開,再沿山勢向後步步走高,圍牆裏面則是鱗次櫛比的建築物。

  慧昱走近山門,見匾額上的“飛雲寺”三字很有氣勢,仔細看看,原來是省城一位著名書法家寫的。但再看看門兩邊的楹聯,他就皺起了眉頭。“暮鼓晨鍾與佛有緣成無上道松風水月問心無愧是大菩提”,這楹聯意思很好,可惜是電腦裏打出來的行楷。這種字體筆畫太細,且有輕浮之氣,多用於報刊題目和城鎮裏的小店鋪招牌,慧昱想,可能是只求名家寫了寺名,楹聯就圖省事用了電腦中的字體。這就好比一個人頭戴金冠,卻穿著一件最普通的制服,實在是不倫不類。

  進了山門就是天王殿。見正中的大肚子彌勒像和東西兩廂的四大天王像已經塑好,幾個年輕僧人便跪下叩拜。轉過佛龕,再拜面向寺內的韋陀菩薩。天王殿後是一道高高的台階,走上去豁然開朗,那是一個大大的院子。正面是紅牆黃瓦、歇山重簷的大雄寶殿,東西兩面各有一座二層配殿,東邊樓下是觀音殿和法堂,西邊樓下是伽藍殿和客房。鍾鼓兩亭,則置於東南角和西南角。慧昱再看這些門柱亭柱,不禁暗暗叫苦:除了“大雄寶殿”四字是名家所寫,其他的殿名、亭名和楹聯,也統統是行楷!被那些俗不可耐的鎦金行楷字包圍著,慧昱感到有些窒息。

  但佛還是要拜的。慧昱招呼另外幾個走進大殿,拜過正面的佛祖,再拜東西兩側的十八羅漢和佛壇背後的三大士。出來後正要再到東面的觀音殿,郗氏父子卻出現在樓上並向他們招手:上來上來,現在給你們安排宿舍!

  拜過觀音菩薩,從樓北頭的樓梯上去,覺通已經站在第一間屋門口,笑嘻嘻抬手,拉著長腔道:“這是監院寮房,慧昱請——”

  退到第二間屋門口,他說:“這是知客寮房,慈輝請——”

  再退到第三間屋門口,說:“這是僧值寮房,達戒請——”

  達戒笑道說:“覺通,你這樣子,怎么跟個店小二似的?”

  郗化章沉著臉道:“就是,一寺之主,哪能這么不穩重!”

  覺通嬉皮笑臉道:“都是老同學,不用那么嚴肅嘛!”

  郗化章卻嚴肅地道:“不行,從今天開始,你必須拿出方丈的樣子來。另外你們的稱呼也要正規,方丈可以直呼你們大家的法名,可是你們對方丈必須尊稱——尊稱什么來?”

  覺通說:“稱大和尚!”

  郗化章說:“對,就得這樣叫!你們記住了吧?”

  慧昱和達戒都不吭聲,只有慈輝和他兩個師弟說:“記住了。”

  這時,一直站在後面的小冬問:“我住哪裏?”

  覺通指著另一扇房門道:“你住那裏吧。普通僧人兩人一間。”

  小冬提著自己的包去了那裏,慈輝的兩個師弟去了另外的一間。

  慧昱進了自己的房間看看,見裏面是一床一櫥,一桌一椅,另外還有暖瓶臉盆之類。覺通跟過來問:“怎么樣,條件還可以吧?”慧昱說:“可以。”覺通說:“學兄,咱們在學院裏已經談過多次了,你來當監院,一定把這個攤子給我弄好。”慧昱說:“放心吧,我既然答應你了,就一定盡職盡責。但我也要鄭重地勸你,從今往後一定要收斂習氣,不該做的不要去做。你當住持的以身作則,僧眾才好管理,飛雲寺也才能真正做到‘廟是廟、僧是僧’。”覺通在慧昱肩上拍了一掌:“沒問題!走,咱們領導層到方丈室開個會去!”

  方丈室位於大殿後面,藏經樓的一層。正面供著佛像,佛像前是一張方桌兩把椅子,另有十幾把椅子分東西兩列對面擺著。郗氏父子到正面的椅子上坐下,讓慧昱、慈輝、達戒在兩邊坐下,這時有一個年僅十七八歲、沙彌模樣的男孩從西面的房門裏走出來,給他們倒水。覺通指著他說:“介紹一下呵,這是我的侍者永發。”永發沒向慧昱等人問訊,只是靦腆地笑笑。慧昱想,這個沙彌,一看就是個假的。

  郗化章將手裏的煙抽完,開始講話了:“經過四個半月的緊張施工,飛雲寺總算建了起來。這四個半月,真是千辛萬苦,千難萬險!尤其是中間經曆了‘非典’,人走不去,料進不來,真是把我急了個半死!慈輝、達戒你們以前沒見過我,慧昱可是見過的,開工之前我有多胖?整整一百九十斤哪!昨天我稱了稱,只有一百四了。那五十斤肉去了哪裏,全在這芙蓉山上消耗掉了。我出這大力,費這心思,到底為了什么?往高尚裏說,是建寺廟造佛像,弘揚佛法;往實際裏講,是為了讓你們幾個畢業後馬上就有安身之地。所以,這四個半月我算是拼了,也把腰包徹底地掏淨了。直到前一天,大殿前的院子才最後鋪好,建築隊伍才終於撤離。這就是我給你們准備的家,也是我給你們搭起的舞台,以後你們就在這裏安心生活,修習,同時在這一塊地盤上造出影響,讓怡春市四百萬人民都知道這裏有了一批優秀的佛教界人士。今天,我要感謝慧昱、慈輝、達戒你們三位,還有將要過來的一凡,感謝你們肯到芙蓉山輔佐覺通。覺通當住持肯定缺乏經驗,他的佛學造詣也不一定比你們高。你們要多多幫助他,用你們出色的工作彌補他的不足,我在這裏拜托你們啦!”

  說到這裏,郗化章站起身來,向三位執事莊重地鞠了一躬。他的這一舉動出乎慧昱三人意料,於是急忙起身還禮,都說:請郗總放心,我們一定好好幹。

  郗化章滿意地點點頭,坐下身又說:“慧昱,我請你擔任監院。你是寺院的二把手,實際上是總理的角色,不然人家怎么稱呼監院為‘當家的’呢。你的責任最重,要協助方丈管理好全寺事務,不管方丈在是不在,你都要認真負責。關於財務問題,咱們實行‘收支兩條線’,凡是寺裏收入的香火錢,一律上交集團,然後再由集團撥給寺裏。撥給寺裏的經費由慧昱管理,五百元以下的由你審批,五百元以上的由方丈審批,一千元以上的由我審批。明白嗎?”

  慧昱點頭道:“明白。不過我建議,應該建一個寺務委員會,集體研究決定一些重大事項。”

  郗化章思忖了一下,說:“成立這個寺務委員會也好,覺通當主任,慧昱當副主任,別的幾位執事僧當委員。但有一點你們要明確,飛雲寺是運廣集團投資興建的,寺務委員會要接受運廣集團董事會的領導。”

  慧昱點點頭:“那是。”

  接著,郗化章對慈輝說:“慈輝你儀表堂堂,比較靈活,當知客最合適了。寺院裏的知客就是社會上各單位的辦公室主任、接待處處長。接待外來人員,不論僧俗,都要熱情和氣,安排周到。特別是要接待好上級領導,不能有一點點閃失。另外,接待香客,洽談佛事,收受功德錢,一定要做到賬目清楚,不貪不占。”

  慈輝應道:“沒問題。”

  郗化章又和達戒講:“你這僧值是管紀律的,等於是紀委書記、檢察官。我聽說過這么一句話:‘能帶一團兵,不帶一團僧。’因為軍人雖然有紀律,但還比不上僧人的戒律嚴格。所以你的責任特別重大,飛雲寺的僧人形象怎么樣,在很大程度上靠你整頓出來。我希望你能做到八個字:律己律人,執法如山。”

  達戒卻搖搖頭:“光靠我一個人怎么能行?”

  郗化章看了看他,又說:“對,也得靠方丈和各位執事共同努力。這樣吧,我給你一把尚方寶劍:雖然方丈管著你,但是如果方丈犯了錯誤,你可以直接向我報告,由我來處理!”

  達戒興奮起來:“好,我聽郗總的!”

  覺通看看他,再轉臉看看父親,臉上滿是不悅。

  郗化章不管兒子反應如何,摸了摸他的絡腮胡接著說:“現在我再講一下待遇。我已經打聽過一些寺院的情況,決定高出一般寺院水准,給飛雲寺普通僧人一月發三百。你們幾位執事更多,一月五百。怎么樣?行吧?”

  三位執事點點頭:“可以。”

  郗化章又從包裏摸出了三部嶄新的手機,給三位執事每人一部,說:“這是給你們配備的,從這個月開始,你們每人每月可報銷二百塊錢的話費。”

  執事們接過來都感到新鮮,拿在手上看了又看。

  這時,慧昱收起手機,問覺通准備好升座的穿著沒有,覺通說:准備好了,在我寢室裏,你們過來看看。他起身打開東邊的房門,眾人跟他走進去,發現這口房子很大,靠南窗是一張大大的老板桌和一架書櫥,中間是一組沙發,北邊則是另外隔出的臥室。覺通進入臥室片刻,走出來時是一身大紅袈裟,上面的金線直晃人眼。他再摸過豎在牆邊的錫杖,在地上蹾一蹾,上面的鐵環咣咣啷啷發出脆響。他得意洋洋道:“怎么樣?像個大和尚吧?”慧昱小聲說:“像不像你自己知道。”覺通沒接他的話,又說:“慧昱,我升座那天要說法語是不是?你得給我寫好呵。”慧昱籲一口氣說:“好吧。”

  開完會,慧昱到院裏給孟懺打了個電話,問她有沒有師父的消息。聽孟懺說師父傷了腿,正在明洲住院,他又驚又憂,說:“孟姐你告訴師父,等我這邊忙完了,馬上過去看他!”

  中午,郗化章同僧人們一起在寺中齋堂吃飯。這齋堂設在西院,從大殿西頭穿過一道月亮門便是。那是五間平房,兩間做廚房,三間做齋堂。齋堂內東西各有兩排長條桌凳,中間也依照寺院規制,設了方丈的座台。郗化章說,建築隊在此施工時,食堂就設在這裏,現在建築隊走了,他從山下杏園村找了兩個人過來做飯。說話間,那兩位莊戶漢子就端來一盆眉豆熬豆腐,提來一桶米飯。覺通向方丈座台一指:“那是我的座是吧?”慧昱說:“等你升了座再坐那裏,今天就坐在下邊吧。”說罷他招呼僧人分坐兩序做臨齋儀。覺通說:“就咱們幾個人,還過堂嗎?”慧昱說:“既然已經住寺,哪怕只有一個僧人也要如法如儀。”郗化章說:“對,該咋辦咋辦。”

  等僧人坐好,慧昱讓郗化章坐在僧人後面,自己坐上西序首座,便示意侍者永發作送食供養禮儀,永發卻紅著臉不知所措。慧昱便起身代他做,做罷回到原位,帶眾僧唱念。唱念完畢,大家進食時,他又做起了行堂師父:提著飯桶一次次走過眾人面前,根據每個僧人用筷子做出的示意給他們加飯。走到小冬面前時他小聲說:“你仔細看著我怎樣行堂,以後這差使就是你的。”小冬說:“好,好。你快再給我兩鏟子米!”

  下午,郗氏父子回了芙蓉山莊,慧昱帶幾位僧人將院子和各個殿堂都打掃了一遍。幹完活是四點半,他給覺通打電話,讓他上來參加晚課。覺通說:“佛像還沒開光,做什么晚課?”慧昱說:“開與不開,佛光常照。只要有僧有寺,這早晚課誦就不能荒廢。”覺通說:“那好,你帶大家做吧,我要和老爸商量事情。”慧昱說:“那明天的早課你一定要參加呵。”覺通說:“好吧。”

  五點鍾,寺中六位僧人集合到大殿。慧昱讓慈輝敲大木魚,達戒敲引磬,自己站到大磬旁邊臨時擔任維那。此時太陽從寺外的禮西台上照進來,大殿內纖塵不動,一派靜寂,只有剛剛塑成的釋迦牟尼佛高高坐著,似對腳下的年輕弟子們有所期待。

  “南——無——”

  慧昱開口起腔了。就在這一刻,一種神聖感像水一樣浸遍他的全身,讓他感到了無比的清涼和安然。

  秦老謅的謅:千僧鍋

  過去飛雲寺有一口大鍋,叫作“千僧鍋”。這鍋原來是芙蓉山後大財主徐家的,他家地多長工多,就請人鑄了這么一口大鍋做飯。有一年,這鍋夜裏老是嗡嗡響,把徐家人嚇得不得了,請了許多人來看,也看不出究竟。後來有人聽了出來,這鍋原是在念佛:佛、佛、佛、佛……老財主過來問:你想上山?那鍋立馬不響了。這樣,老徐就把這口鍋送到了飛雲寺。

  我小時候見過那口鍋,就支在寺院的西南角,高兩米多,可裝三十二擔水,一次煮出的粥能供上千人吃。煮粥的場面那真叫壯觀,兩個和尚在下邊燒火,兩個和尚站在上面攪鍋,要煮老半天才行,一頓要用幾百斤松樹枝子。等到大糊粥煮好了,在山下都聞到那股香味兒。

  那時候當和尚的,除了方丈和執事開小灶,其他人一天三頓都是喝糊粥,只在過年的時候才吃幾頓煎餅饅頭。那粥有大麥米煮的,有小麥米煮的,有秫秫米煮的,也有子米煮的,都煮得很幹,把攪鍋的鐵鍁插上也不會倒的。

  喝大糊粥的不光和尚,還有別的人,一是給飛雲寺看山的人家,有十多戶吧,全家頓頓去喝。二是山下給飛雲寺種地的佃戶,如果上山拾草打柴,中午也去喝。第三種呢,是要飯的,去了也讓喝,但不讓在山上住。第四種,是山下老百姓。到了農閑的時候,有人在村街上說,上山喝大糊粥吧?有人說,去就去。就成群結夥上山去喝。但這些人喝,要看前三種人喝過之後有沒有剩下的,有剩下的才可以。我跟別人一起到寺裏去過五回,其中有三回沒喝上。喝上的兩回,一回是秫秫米的,一回是大麥米的。粥裏還放了一些爬豆,格外地香。這粥冷了能夠成塊兒,有人還揣了包袱,等自己喝飽了,另包一些提回家去。和尚不允許這么做,要偷偷的。

  1947年,飛雲寺最後一代方丈法揚就死在千僧鍋裏。那天開完批鬥會,官湖鎮的二馬虎,就是老婆跟了法揚多年的那位,他領了一幫本家兄弟,把這鍋放上水燒開,把法揚扔進去煮了。

  這鍋在山上放了十年,沒人動它。直到辦人民公社,杏園村來人把它抬下去,放在公共食堂裏用。也是煮大糊粥喝,全村人就用這一口鍋。後來糧食煮光了,公共食堂辦不下去了,正好大煉鋼鐵,就把它砸碎投進了煉鐵爐。煉出一個大鐵砣子,鄉長帶人抬著它到公社報喜,說又放了個大衛星。

  一凡帶著三個年輕人風塵仆仆到了山上。安排好宿舍之後,一凡洗一把臉,到方丈室吧嗒著長了幾根黃胡子的薄嘴唇對覺通和慧昱說:“哎呀,好不容易才動員成三個,難死啦!”覺通說:“難?你那個縣,不是有當和尚的傳統嗎?”一凡說:“是有這傳統,那是過去讓窮日子逼的。現在生活好了,願意出家的就十分罕見。這三個當中,小魏是主動找到我要出家,另外兩個都是我動員的。特別是那個小闞,我一次次去他家,和他談,和他父母談,把嘴皮子都磨破了。”覺通表揚他道: “一凡,你為芙蓉山立了大功!”一凡說:“功不功的不說,我就是想讓芙蓉山人氣旺一點兒。”

  覺通接著提出,明天給新出家的剃度。慧昱說: “那怎么行?你也知道,出家後,至少要在寺院住一年以上,看他們是真具菩提心才能剃度的。”覺通說:“菩提心慢慢培養吧。不然,開光那天僧人顯得太少。” 慧昱說:“那天不就是一個儀式么,人多一點少一點不要緊的,咱們不能因為應付一個場面就壞了規矩。”覺通說:“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一出家就剃度,過去許多寺院都這么做。”一凡說:“給他們提前剃度也行,以後加強對他們的培養教育就是。”慧昱聽他倆這樣說,就沒再堅持自己的意見。

  不過,在由誰做剃度師這件事上,覺通與一凡出現了爭執。一凡堅持要給自己帶來的三位作剃度師,覺通說:“不行,咱們飛雲寺要立下規矩,不許私自收徒,剃度師一律由住持來作。”慧昱說:“一凡,私自收徒是有弊病,會導致供養之爭、門戶之爭。”一凡向他把眼一瞪:“你以為我是為了爭供養、拉勢力?我是怕這幾個好好的小青年拜錯師父,走了歪路!”覺通聽了這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慧昱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讓住持來做剃度師,也不能形成傳統意義上的師徒關系,搞人身依附。在飛雲寺,寺務委員會應該統領一切,寺內所有僧人都必須服從寺務委員會的管理。住持,你說對吧?”覺通見慧昱給自己解圍,便點頭道:“對,就是這個意思。”一凡這才不再吭聲,默認了覺通提出的規矩。

  第二天上午,慧昱和一凡動用剃刀,將四位求度者的頭發剃得只剩下頭頂一綹,接著把他們帶到了方丈室。覺通早已上了法座,其他僧人肅立兩邊。慧昱先向住持啟白,接著指揮求度者長跪、拈香、禮拜、念懺悔偈。覺通起座,向佛禮拜一番,取過淨瓶,走到求度者面前,向每人頭頂以指灑水三次。而後,他將淨瓶交給侍者,拿起刀子誦偈道:“剃除須發,當願眾生,遠離煩惱,究竟寂滅。”他先走到小冬跟前,一刀把他頭頂留下的那一綹剃了個幹淨,接著又給一凡領來的三個剃。

  剃到最後一個,正要下刀時,那小夥子卻突然抬手護住了自己的頭頂。一凡急忙問:“小闞,你怎么啦?”小闞站起來說:“我不剃了,我想回家。”一凡的臉霎時變得十分難看:“你不是已經答應了嗎?今天怎么又反悔啦?”小闞說:“我是已經答應了你,可我剛才又突然不想當和尚了。對不起呵,拜拜!”說罷,他就轉身走出了方丈室。一凡追出去,幾分鍾後又回來說:“咳,這小闞真是沒定性,說走就走了!”覺通說:“不願留就走,飛雲寺的僧源是不會缺乏的。來,我給這幾位起法名吧。”

  看來他已經早已想好,給小冬起法名為永旺,小魏叫永誠,另一個小賈叫永賢。三位沙彌禮謝了覺通,侍者就領他們去換上早已備好的僧衣。等他們回來,覺通說:“看,你們已經現了僧相,我表示熱烈祝賀!至於今後怎樣做一個合格的僧人,幾位執事師父會給你們上課的。好了,去吧!”

  接著,慧昱把他們領到法堂,給他們講了第一課:我們為什么要出家。他說,出家是為了斷煩惱,了生死,學佛法,度眾生。這是一種探索生命究竟的事業,一種追求生命超越的事業,出家有四種:第一,心出家身沒有出家;第二,身心皆出家;第三,身出家心不出家;第四,雖然穿了袈裟,身心都沒有出家。我奉勸你們,一定要把今天當作自身生命的一個嶄新開端,勤修戒定慧,息滅貪嗔癡,做到身心皆出,做一個真正的佛門弟子!

  晚上,一凡開始教給他們早晚課誦。法堂裏傳出的一聲聲《爐香贊》,在寂靜的山中傳出很遠很遠。

  慧昱在自己的寮房給覺通寫升座法語。因為這種文疏內有詩偈,所以十分難寫。直到夜深他才寫完,樓下的梵唄課早已結束。他去了一趟位於二樓南頭的廁所,往回走時,忽然發現大殿裏有一點點光亮。他想,難道是晚課之後忘記了熄滅蠟燭?就下樓去看。

  沒想到,他走到大殿門外,竟發現佛前跪了一人,光亮是從他舉著的右手上發出來的。走進去瞧瞧,原來那人右手的末指豎著,裹了布條,上面躍動著一小朵火苗。慧昱馬上想到,這就是他聽說過的“燃指敬佛”。過去一些發大願的僧人有過這種舉動,像近代著名高僧敬安,二十七歲那年在寧波阿育王寺佛舍利塔前燃去二指,從此別號“八指頭陀”。那么,跪在這裏的是誰呢?

  他輕輕走到那人身邊,借那朵小小的光亮看一看,認出那是剛剛剃度的永誠。只見他直直地挺立腰身,穩穩地舉著右手,緊緊地咬著牙關,一臉汗珠讓燃指的火苗照得晶瑩閃亮。

  慧昱大為感動,大為震動。他在永誠身邊跪下,向佛頂禮,然後問道:“永誠,你為什么要做這頭陀苦行?”

  永誠答:“為了懺悔罪過,終生事佛。”

  慧昱說:“若為了這,記住剃度時的承諾即可,完全不必自殘身體。”

  永誠答:“供養佛祖,我獻出生命都願意,區區一指算得了什么!”

  慧昱看看他,再抬頭看佛時,臉上淌滿了淚水。

  不一會兒,火苗弱了下去,慧昱嗅到了肉香。永誠將那個指頭在身邊的油碗裏蘸了一下,複又舉起。他肯定疼得厲害,下唇已經讓牙咬得出血。慧昱起身出去,向東邊樓上喊:“各位都快起來,快到大殿!”喊過他們,他又跑到方丈室喊來了覺通。

  眾僧過來,都被永誠的舉動驚呆。覺通瞪著眼道:“怎么會這樣呢?怎么會這樣呢?”一凡撫摸著永誠的頭頂,流著淚說:“怪不得昨晚你向廚師要了半碗油,原來是為了燃指。這做法,非凡夫能為呵!”

  接著,一凡向眾僧講了永誠的出家緣由:這永誠——昨天他還是小魏——是他的高中同學,前幾年經商賺了大錢,於是就花天酒地尋歡作樂。這天酒後小魏去到歌廳玩,找小姐一起唱歌,沒想到點了一首台灣歌星齊豫唱的佛歌《懺悔文》,一下子把他驚醒了。從此他找來許多佛書看,越看越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就皈依佛門做了居士。做了居士還是做生意,但生意場上的聲色犬馬時時誘惑著他,讓他內心不得清淨。前幾天他聽說在疊翠山讀佛學院的老同學回了家,就主動找來要求出家,決定徹底擺脫那種罪惡的生活。

  慧昱說:“在佛祖面前,我們人人都不潔淨。來,咱們和永誠一起懺悔吧!”於是大家站在永誠身後,雙手合十高唱:“我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瞋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唱完,一個個五體投地,深深頂禮。

  等永誠手上的火苗再一次黯淡下去,慧昱和一凡扶他起來,走出大殿。回寮房看看,永誠的那一截指頭上布條已經成灰。慧昱找來紗布給他包上,陪他坐了一會兒,才回自己房中睡覺。

  次日,他再去看永誠的指頭,見上半截的肉已經脫落,只剩下一截白生生的指骨露在外面。他給敷上消炎粉,包紮一番,囑咐他千萬不要沾水。

【書籍目錄】
第1頁:《雙手合十》第一章 第2頁:《雙手合十》第二章
第3頁:《雙手合十》第三章 第4頁:《雙手合十》第四章
第5頁:《雙手合十》第五章 第6頁:《雙手合十》第六章
第7頁:《雙手合十》第七章 第8頁:《雙手合十》第八章
第9頁:《雙手合十》第九章 第10頁:《雙手合十》第十章
第11頁:《雙手合十》第十一章 第12頁:《雙手合十》第十二章
第13頁:《雙手合十》第十三章 第14頁:《雙手合十》第十四章
第15頁:《雙手合十》第十五章 第16頁:《雙手合十》第十六章
第17頁:《雙手合十》第十七章 第18頁:《雙手合十》第十八章
第19頁:《雙手合十》第十九章 第20頁:《雙手合十》第二十章
第21頁:《雙手合十》第二十一章 第22頁:《雙手合十》第二十二章
第23頁:《雙手合十》第二十三章 第24頁:《雙手合十》第二十四章
第25頁:《雙手合十》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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