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歸鄉夢
記得我在童年出家之後,就很少想到俗家,也更少回去俗家探親。然在一九四九年五月,隨軍撤離大陸而到臺灣之後的數年之中,卻經常在夢中驚醒,因我夢著自己,偷偷地回到了俗家,遠遠地見到了親人的身影,竟不敢走進家門,驀然被親人覷見,他們也不敢相認,並使眼色,示意我趕快逃走,我正想拔腳外溜,竟被守衛村里的軍隊逮一個正著,並且在一陣鑼響之中:「拿住一名國特,公審國特唷!」此起彼落,往往就在如此倉皇之時,我的夢也醒了。
那段日子裡,我也經常夢見回到了狼山,只見殿宇猶在而人事全非,上上下下都是穿著人民裝的俗人,一見到我,便知不是「好人」,而群呼:「捉拿奸細!」或在奔逃之時,或在受審之際,就驚醒了。我的故鄉,我的祖庭,何以到了夢中,都變得如此恐怖了呢?
這次回鄉探親,竟證明了我的夢境不是虛構。當年有一位與我同時投軍到臺灣的靜安寺佛學院的同學,半年後又潛返大陸,結果以特務罪名,被判刑七年,以致直到現在,於上海某寺見到了我,還是不敢相認。我的俗家哥哥,以及我的佛學院時代的老師育枚,在一九四九年之後,曾一再受到調查,查問有關我的下落,如果知道我是到了臺灣,他們便會被歸入「黑五類」中,而受到長期的監視和批鬥。
目前的大陸,呼籲海外僑胞「認同」與「回歸」。從一九七九年起,對臺灣唱出「三通」和「四流」。臺灣也基於人道立場,自去(一九八七)年十一月起,准許臺灣的居民,回大陸探親。藉此因緣,我也如願以償地進入中國大陸,逗留了十九天,見到了我想見的佛教道場和俗家親人。
然而,由於彼此心中都還留有昔年的恐怖陰影,相聚仍不能暢所欲言,在親切中尚存有心理的障礙。「隔世為人」,猶不足以形容彼此的疏離感和陌生感,見到故國河山及故鄉親友,竟像已是多生以前的往事重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