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南通的狼山
四月二十三日,星期六。
經過七個小時的航程,於凌晨五點,船靠南通港碼頭,對我而言,這是一個陌生的港口,過去我只知道南通有任家港及天生港。現在的南通港,與內陸的運河相連,交通比五十年前已有改善。
剛步上船橋,已見到狼山廣教寺的監院月朗法師,帶著一位年輕比丘知客師錦榮,在船下的碼頭上迎候,他們備有一大一小的兩輛客車,立即把我們送到巿區的賓館天南大酒店。早餐後,駛往闊別整整四十二年的狼山。
狼山海拔一百零六點九四公尺高。據《狼五山志》卷一云:「高五十三丈,周四百八十六丈,峭拔谽岈形如狼,或傳有白狼居之故名。宋淳化中,邑長楊鈞上書,乞改狼為琅。」又以山石呈紫色,亦名紫琅山。
狼山位於南通巿的南郊九公里處。其實該一區域,共有五座山,右有黃泥山及馬鞍山,左有軍山與劍山,狼山居中,靈峯獨秀,乃是五山之主,地方誌雖五山並列而獨鍾狼山勝景。江蘇一省的江北地區,北自徐州南迄崇明,除了連雲港的雲臺山,僅此南通有五山,故被古來的兵家視為天然的江防要塞,又為蘇北的民眾看作佛教的敬香聖地。
▲從後山所見的狼山。
關於狼山的建築、狼山的傳說、狼山的史料,我在《歸程》第四章中,已介紹了不少。去(一九八七)年于君方教授從中國大陸研究考察回美時,為我在北京的廣濟寺,影印了一部四卷的《狼五山志》,當禮物送給我。其中有些資料,是我從前未曾見過的。這部書完成於明末神宗萬曆丙辰(西元一六一六年),作者於越王揚德(號心抑),不是佛教徒,而是同情佛教的朝廷武官,官職總兵,萬曆庚戌(西元一六一○年)登武第,旋受命「總白狼水犀」,狼山為東南第一要塞,部下精甲,冠於江北,公署狼山,因修《狼五山志》。第一卷是:山圖、形勝、山川、古蹟、建置、物產、名賢、仙釋、靈應、祀典、事紀。第二卷是:五言律、七言律。第三卷是:五言古、七言古、五言排律、七言排律、五言絕、七言絕、狼五山賦、萃景樓賦。第四卷是:碑、記、傳、序。以此目錄可知,此書是以相關五山的文獻為主,有關佛教的史料,並不充足。
▲狼山廣教寺全景。
迄宋為止,五山皆在江中。北宋真宗時(西元十一世紀初),狼山北側始與陸地銜接,到了明末萬曆年間(西元一五七三~一六一九年),狼山的南側正面,尚與江水為鄰。直至清聖祖康熙末年,五山中的軍山,最後與陸地毗連。嗣後漸漸登陸,離江日遠。民國(西元一九一二年)以後,這段長江的南北兩岸,又開始一漲一塌,江北塌沙,江水再度接近到狼山前面的兩公里處。目前據說已以現代科技的築堤方法,暫時阻擋了滄桑迅變的自然現象。
誰是狼山的開山始祖?以信仰中心而言,乃是來自西域的神異僧,泗州僧伽,在《宋高僧傳》卷一八,載有〈唐泗州普光王寺僧伽傳〉;並附其弟子,木叉、慧儼、慧岸三人的事蹟。《狼五山志》卷四,則收有江淮制置發運副使蔣之奇寫的〈泗州大聖明覺普照國師傳記〉。我曾在《歸程》中提到,狼山大聖的左側,侍立其弟子木叉塑像,與《宋高僧傳》的記載相符。這次回狼山時,見到大聖的右側,也有慧儼的立像,此亦與《宋高僧傳》所記有關:「弟子慧儼,未詳氏姓生所,恆隨師僧伽,執侍瓶錫,從楚州發至淮陰,同勸東海裴司馬妻,恪白金沙羅而墮水,抵盱眙,開羅漢井,宿賀跋玄濟家,儼侍十一面觀音菩薩旁。」(《大正藏》五○‧八二三頁中)。
照理既有弟子三人,應有三人的立像侍立於大聖的左右,唯於向來的佛像陳列,皆以一主兩伴為準,比如西方三聖,是一佛二菩薩;釋迦三尊,是一佛二弟子;中國的地藏菩薩,也是一主兩侍。因而大聖僧伽,也就以兩位弟子為脇侍了。同時《宋高僧傳》對於慧岸的事蹟闕如,也是未立塑像的原因之一吧!
然而實際上,尚未見到僧伽大師在世之時就到過狼山的記載。狼山真正的開山祖師,乃是知幻禪師,知幻究竟是那一時代的人物?能夠見到的資料不多,且在《狼五山志》的第一卷中,便有先後矛盾的記載,現在抄錄如下:幻山主名知幻,宋臨沂人,姓田氏,早肄進士業,讀《楞嚴經》有悟,嘆卅:世榮雖樂,終不若無為之長久也。遂棄所愛,落髮修三摩地法。太平年間,有高僧率眾,請幻主狼山廣教禪院,造大聖塔,自為偈卅:當初不肯住長安,現相西歸泗水間,今日又還思展化,東來海上鎮狼山。人讀之,知其為僧伽之後身云。(《狼五山志》卷一.三○頁)
唐總章二年,僧知幻、郡人姚彥章等,建大雄殿(即廣教禪林),藏經樓(一名囪雲閣),大悲、輪藏二殿,並三門、方丈、山頂浮圖五級,名支雲塔(舊時狼五山俱在海中,用舟以濟,其寺為慈航院,嗣後山背沙漲成途,與州城接壤)(《狼五山志》卷一.四○頁)──上引圓弧內的文字,係該書原有夾注。
▲大聖菩薩新塑像與慧儼、木叉二脇侍。
「總章」是唐高宗年號,其二年即是西元六六九年,據《宋高僧傳》載,僧伽大師於唐高宗龍朔初年(西元六六一年),「始至西涼府,次歷江淮」,至唐中宗景龍四年(西元七一○年)示寂。也就可以看出,如果總章二年即到狼山建寺的人,應該是僧伽大師本人,而不是知幻禪師。然於《宋高僧傳》只說他到過江淮地區,未說在狼山建寺。雖然後來有人讀到知幻的留詩,認為知幻即是僧伽之後身,然在總章年間,仍應是僧伽,而非知幻。
綜合以上兩節文字,可以推知:知幻應係宋代的臨沂人,臨沂是山東省的縣名,他在遼聖宗的太平年間(西元一○二一~一○三○年),或係北宋太平興國年間(西元九七六~九八三年),應邀至狼山主持廣教禪院,並為僧伽大師造塔於山頂。在知幻禪師主持狼山之時,已建成的殿宇,當有大雄殿、藏經樓、大悲殿、輪藏殿、三門、方丈,以及支雲塔,除了寶塔建於山頂之外,餘皆位於近水的山麓。這些建築物,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曾遭無情的摧殘,如今已修復舊觀,改名為廣教寺的「法乳堂」,大雄殿原有巨型釋迦像、海島觀音、十八羅漢,均被毀於文革的紅衛兵之手,如今改供小尊釋迦像,兩側壁面,嵌有現代南通籍名畫家范曾所作歷代十八高僧燒瓷壁畫。由其所選十八位高僧,亦可窺知他們今日的佛教所寄之為何。依次是:安世高、道安、鳩摩羅什、法顯、慧遠、智顗、吉藏、玄奘、道宣、法藏、菩提達摩、惠能、善無畏、一行、鑑真、懷海、敬安、弘一。自唐末至清末,竟無一人入選。現代人之中的太虛、虛雲、印光,均遭遺棄。想必是重視文化更過於重視宗教的原因吧!
知幻禪師的事蹟,未見於《高僧傳》,《狼五山志》所見,亦僅寥寥數語。為紀念知幻禪師開山功德,在大雄殿正後方山坡上,建有「幻公塔」,迄今猶在。
從《狼五山志》的資料所見,明朝以前的有關文獻,相當缺乏,敍其興廢,比較詳細的,乃是收於該書第四卷的〈重修狼山寺記〉,係南通鄉紳大司馬顧養謙寫於明神宗萬曆四年(西元一五七六年),文中的資料,除了採入上錄「唐總章二年,僧知幻、姚彥章等」始建廣教寺的一段文字之外,皆為發生於明代的記事。後為《狼五山志》的編者,整理成為另一篇記錄,名為〈紀創繕〉,收於第一卷。茲將其興廢過程,摘錄如下:
大明景泰庚午(西元一四五○年),州守孫公徽,重修各殿。
化成十六年(西元一四八○年)寺災、塔毀。十八年,戶侯王綱、僧德清,募建狼山大聖殿,復修支雲塔、大悲殿、輪藏殿、半山亭。
正德十六年(西元一五二一年)大聖殿及塔被災,十七年建江海神殿。
嘉靖元年(西元一五二二年)建金剛殿於狼山南麓。四年復建僧伽(大聖)殿於山頂之塔後。十年州判官高公節,建四賢祠,以紀念與狼山有關的范仲淹、胡安國、岳飛、文天祥。十七年郡人李安尚等募修寶塔。十八年州同知舒公纓,建萃景樓、振衣亭、少憩亭。三十八年江神殿災,振衣亭毀,四十一年重修江神殿。
隆慶三年(西元一五六九年)塔壞,僧圓守募修,並設置五山書院。
萬曆二年(西元一五七四年)因風雨毀寺殿。四年,鹽院王公曉、海防按察使程公璧,州守林公雲程,重修殿宇。三十年重修藏經閣及大雄殿。四十三年,總兵張公彥芳,重修關神廟。
天啟六年(西元一六二六年)總兵王揚德,新建雄跨亭於山西南,建濯足亭於金剛殿西。建王靈官祠於山右之老虎堂。
崇禎元年(西元一六二八年)建軍山寺於軍山之巔。
從《狼五山志》所見狼山的殿宇建築,初在山南正面的山麓,次至山頂的支雲塔、江神殿、大聖殿、萃景樓,以及山腰的半山亭、四賢祠、關神廟。迄明末為止,尚未見到福慧庵、白衣庵、鼎興庵,以及我出家的法聚庵之記載。無怪乎文革之後,重新修復的狼山,將法聚庵改成素菜館,白衣庵、福慧庵及鼎興庵,已不見踪影,連關神廟也不復存在。
這次見到的狼山殿宇,由山門拾級而上,兩側是大悲、輪藏二殿,正面是大雄殿改名的法乳堂,其右側原是三元宮,現在與狼山小學合併,包括藏經樓,皆屬法乳堂的範圍。向上是幻公塔,塔左是原為法聚庵的素菜館。塔後是新建的明碑亭、康熙碑亭,往上是已用作倉庫的四賢祠,再往上便到山頂部分,依次是觀音臺、靈官殿、萃景樓、慈善門、江神殿、支雲塔、大聖殿,只是靈官殿已不見靈官像,江神殿也不供江神像了。萃景樓本為念佛堂,現已改作貴賓接待室。大聖殿後本有文昌殿,現在的殿址已被電訊單位所建發射臺的天線柱佔用,那根天線柱,比支雲塔還高出三分之一,喧賓奪主,非常刺眼。
▲與山頂諸執事合影,正後為支雲塔,左為大聖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