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軍閥
我家的窮,第一是由於水災,第二是因為戰亂。民國二十年(西元一九三一年)長江大水災,沖毀了我家江北的田園;民國二十七年(西元一九三八年)的春天,日本軍閥的風暴,虎狼似地從長江裡上岸,到了我江南的家鄉。那時,我家已從窮困之中掙扎了過來,因為江南的土地肥沃,耕收很好,父母的吃苦耐勞,生活已無問題。據說,要是沒有意外,再過幾年,就可以買進一些土地了。然而,正當我家快要抬起頭來鬆一口氣的時候,日本人到了。
日本人,現在看來也跟我們中國人差不多,沒有什麼可怕的,可是,那時侵略中國的最初讓我見到和聽到的日本人,簡直要比洪水猛獸更可怕。
那時,我已八歲了,雖還沒有開蒙讀書,但從當時見到的,以及後來聽到的,在我的記憶中,日本人的到達,實在勝過了洪水猛獸的侵襲;洪水猛獸雖然厲害,總還可以設法躲避,對於日本人的兇暴,躲避也沒有用處。
在日本人尚未登岸之前,穿著灰色制服的國軍,一隊隊一個個地,都在垂頭喪氣的情態下,不發一槍一彈,事先就撤走了。每天的深夜,都有狗哭的聲音,那種淒厲的狗哭聲,令人聽來毛骨悚然,鄉間誰都相信,狗哭聲是預報凶兆的即將來臨,不是失火就是要死人。每天也都聽人傳說,在某處的大馬路上過了整整幾夜的陰兵,住在路旁的人家,家家都能聽到,那些凌亂的腳步聲、刀槍互擊的磨擦聲、刺耳的馬嘶聲、嚴肅的口令聲、低沈的說話聲……大家繪形繪影,說得活靈活現,大家也都相信,陰兵的預兆是戰火即將來臨。並且傳說,這是孫中山先生在陰間帶著大軍跟日本人開火。我沒有聽到陰兵過境的聲音,但那些聽到的人,並不全是善於造謠說謊的人。總之,山雨欲來風滿樓,日本人尚未見到,日本人要來的凶訊,已使大家惶惶不可終日。在國軍走了而日本人尚未到的真空階段,盜賊的猖獗,更增加了這一恐怖局面的恐怖氣氛,簡直令人喘不過氣來。
終於,要來的畢竟來了。日本人,非常順利地上了岸,並且受到了當地投機分子們的列隊歡迎。可是,國軍雖然不見了,愛國的地下組織,卻活躍起來。日本人並不能夠高枕無憂。
日本人的面貌也的確猙獰,到處是燒、殺、姦淫。凡是日本人到的所在,能把房屋保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說不定由於個把鬼子兵的失踪,就會連累上數十戶的老百姓,在那一處的附近發現了鬼子兵的屍首,那麼,附近的人家是燒定的了,也殺定的了;人,或可逃避得快而倖免一刀,房子是怎麼也保不住的。殺人,對於日本人來說,好像是極其平常的事,怒了,要殺人;為找刺激,也要殺人。日本人殺中國老百姓,很少捨得用子彈,他們腰間的武士刀,銳利非常,也堅硬非常,砍掉幾個人的腦袋,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小兵沒有武士刀,步槍裝上刺刀,解決幾個毫無反抗能力的中國人,也是輕而易舉;屠殺成年人,也屠殺兒童,當他們殺得高興的時候,甚至用刺刀從兒童的腹部穿透,頂在槍頭上,兒童尚在哭喊救命,他們卻樂得哈哈大笑。
說起日軍姦淫婦人,更是慘無人道。不問老少,只要被他們看中了的,很少能夠倖免,反正他們的目的是在侮辱與蹂躪。對於年老的婦女,他們用木棍代替陽具,一連在下體搗上幾十下子,根本不要再想活命。對於未成年的少女,他們會先以刀尖引導,遭受了如此強暴的少女,縱然不死,也是半死。對於成年的婦女,如果略具姿色,輪姦再輪姦的命運,也就逃不過了。
我家是住在鄉下,也不在交通的要道,日軍往往打我家左右前後的數百公尺處走過,卻從未到過我的家裡,所以我家算是婦女們理想的避難所,那些平時從不交往的遠親戚,這時候都跟我家攀交起來,把他們的女兒媳婦送來我家暫住。我家僅有四間草屋,突然來了十多、二十位女客,著實是夠擠的了,但是,我的父母對她們卻特別表示歡迎,同時也感到非常的欣慰,因為像我們這樣的窮人家,竟然能夠做了這樣難得的好事。遺憾的是那些女客,都是鎮上人家的千金與少奶奶,即使把我們自己的房間和床位都讓了出來,還是不能稱她們的心意。
一連住了兩個月,到夏季來臨之時,第一批凶神惡煞的鬼子兵調走了,跟著來的第二批,比較和氣一些,花姑娘雖然依舊喜歡,但已不像頭一批那樣地亂來。於是,我家的貴客們,也一個一個地離去了。當她們初來之時,簡直把好話說盡,也把願心許足,說什麼我的父母真是菩薩心腸,她們一定要好好地報答,但在事後呢?她們再也沒有到我家走動一次,我的父母從未想到祈求她們的幫助,雖然自從日軍到了之後,我家常有斷炊之憂。
因為我家種的田地有限,田裡的出產,除了繳租,尚不足一家的半年所需,當時,百業停滯,景況蕭條,想賣苦力,也沒有人要,要勞力的,乃是日軍徵集民伕去挖戰壕,構築工事。為了生活,我的大哥與二哥,都去了上海,三哥幫助父親種田。父兄忙於耕作,因此,我在十來歲時,就已應徵去為日軍服勞役。
游擊隊的活躍,使得日軍頭痛,所以一入夜晚,日軍絕不下鄉。因此,地方上的盜賊很多,為了治安,各鄉以保為單位,組織自衛隊,每天一早,輪番巡邏值更,我的父兄白天要做工,凡是輪到我家,都是由我出馬,每組五、六個人,全是老年人和小孩子,一人一支竹柄的鈎鐮槍,打著燈籠,敲著鑼,噹──噹──地在各村子上轉來繞去。我當時非常駭怕,假如真的遇上了強盜,我想,只要有個把大漢,就可輕易地將我們收拾乾淨!
日軍集隊下鄉時,帶著警犬,耀武揚威,有時遇到了游擊隊的埋伏,就乒乒乓乓地打上一仗,因此,我們也學會了地形地物的利用。每次聽到槍響,就選擇有利的位置臥倒。
有一次的深夜,游擊隊向鎮上的日軍進攻,我們全家伏在桌子底下,上面用好幾條棉被蓋住,作為防彈設施。只聽得槍砲聲響了一夜,結果證明了日軍的防守是堅強的,日軍雖有死傷,陣地卻屹然無恙。第二天拉了許多民伕,清理戰場,游擊隊遺下的屍首,有好幾十具。
由於常常有人死於非命,所以也到處鬧鬼。走夜路的人,往往會遇到武裝的軍隊,一轉眼,軍隊便不見了;凡在殺死過人的地方,夜間也常作怪,有人見到沒頭的人站在路邊解小便,有人聽到鬼在談話,有人遇到鬼打牆。弄得婦女孩子們,入夜之後就不敢單獨出門。
有一次,離我家不遠的地方,被日軍殺了幾個「強盜」,鄉人迷信人血可以避邪,所以有一個大膽的青年,用他自己的褲帶,在砍了頭的死人頸上,沾了一些血。本來,他是用它闢邪,但當他在回家之後,那幾個死鬼就上了他的身。而且都以外鄉口音,各自說出了他們的來歷和姓名,他們的目的是因人手太少,要請這個大膽的青年去加入他們的隊伍。因此,僅僅一天的時間,就把這個青年活生生地拉去了。
不久,由於汪精衛的叛國,組織了和平軍,於是,我們鄉間,又多了一份負擔,和平軍與游擊隊,輪流著向地方老百姓徵糧徵草。他們像是蝗蟲過境,換了一批又一批,十天半月,就有保甲長帶領著他們來向百姓搜括。記得有一次來我家裡,一下子就把我家的全部的柴草搬去了一大半,逼得我家以後只好撿些枯葉荒草,乃至挖草根曬乾了做燃料。我在每天放學回家之後,就是去做這些工作,有時走得很遠,也撿不到多少,因為我家如此,其他人家也多半如此。母親有時見我骨瘦零丁地夯著枯枝亂草回來,往往偷著擦拭她的眼睛,我問過她幾次,她說見我如此能幹,她怎麼會哭?
我家畢竟太窮了,窮得使我不能完成小學的學業,結果,由於因緣的安排,使我走上了出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