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苦的家
當我十三歲那年的春天,農忙季節未來,大哥與二哥去了上海做工,大姊早已出了閣,父親與三哥便去長江邊上的新沙地上給大地主們挑泥築堤,開發江邊的新生地。我也跟著父兄去給他們做小工,用錘錘堤,使新堤彌縫,不留江水入侵的孔隙。每天清早趕著去,到了天黑趕回家,來往雙程,約有四十里。
農忙時,我學會了除草、踏水、割稻、拾棉花、種豆等等,自家田裡做完了,幫人家去做散工。當我見到仍在上學的孩子們,心裡總是難過!
總算很好,這一年的夏天,我家種了好幾畝的香瓜和西瓜,這年的夏天到秋天,我也幫著父兄去賣瓜,瓜的盈利很大,所以到了過年的時候,家境好轉起來。父母決心再送我去念書。
▲童年種過的田。
我已十四歲了,仍由四年級讀起。過去的同班同學,是五年級了,有幾個竟已跳升到六年級了。看著他們,我真不知是什麼味道。同時我這一個十四歲的大孩子,仍在四年級中,確有鶴立雞群之感,好在年齡可能是我最大,但個子還不算第一,尚能有些安慰。
我知道,我家的環境很窮,隨時都有輟學的可能,對於用功的意義,已經很能瞭解。所以我的成績很好,到這一學期終了,初小畢業後,也得了獎品,其中的獎品之一,便是進入高小後的所有課本──那是一張收據,到下學期報名時,便可憑據領書。然而,我把那份獎品放棄了,我沒有升入五年級,沒有再進過小學,我從此失學了!
在初小畢業之前,學校裡有一次遠足,並且要參加另一個小學的運動會,那是我難忘懷的一件事。學校規定大家一律穿白色洋布學生裝,自己做也好,向學校裡買也好。這件事我向父母唸了兩個多月,父母最初說我家窮,買不起也做不起,後來見我唸得久了,母親便答應用粗白布自己給我做,我當然不要粗白布。
直到遠足的那天早晨,我還吵著要錢買衣服,那天父親不在家,母親沒有錢。因此,我失望了,母親也傷心得幾乎流淚,她對我說:「孩子,我們做爹娘的對不起你,使你見不得老師和同學,但這幾天,家裡連買鹽的錢都沒有了,那還有錢給你買學生裝。你爹也很難過,所以一早就出去了,本來我想用粗布給你做,但我那裡會做洋裝呢?」
事實上,我是家中最小的一個,也是受寵最多的一個,父母疼我,哥哥姊姊們也愛我。無論那一個,從外面回家,總會給我帶點吃的東西,雖然那些東西並不值錢,甚至有些根本不用錢買。使我印象最深的,也是我幼時吃得最多的,是蘆葦根,父兄在江邊給人家築堤,或在內陸開港,常會從地下挖到又粗又長的蘆葦根,雪白粉嫩,香甜可口,像藕,也像甘蔗。晚上回家,便是我的恩物。
我們那裡不常吃麵,米賤麵貴,小麥又比元麥貴,吃麵是待客的食品,我卻喜歡吃麵,平時吃不到,只有病時例外;因此,為了想吃麵,我就常常裝病。我的母親起初沒有發覺,以後發覺了,不唯不曾責罵,反而輕聲地對我說:「你要吃麵就說要吃麵,何必要用害病來嚇人呢?」
我家很窮,有時連過年敬神用的香燭都買不起,但我從未聽到父母向外人喊過窮。同時我的母親心地很仁慈,凡是見了比我家更窮的人,寧可省下自家的口糧,也會去接濟人家。有一年的冬天,正是日本軍閥擾亂不已的時期,我家常有斷炊的威脅,但我母親竟然偷偷地將僅餘食糧的一部分,送給了一家鄰居,母親還叮囑我說:「不要告訴你爹,因為那家鄰居的丈夫出了遠門,家裡孩子又多,實在比我們家更苦,我們現在幫助人家,將來也會有人來幫助我們的。」其實,縱然讓父親知道了,也不會不高興的,因為父親的性格太好了,我不曾見他罵過母親,相反地,母親卻常常指責他這樣不對、那樣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