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述二
我是風雪中的行腳僧──法鼓山的未來與展望
我們對過去的歷史要回顧、緬懷和感恩,然而過去的時光不可能倒流,未來的腳步是往前移,因此,我們所處的時代是在過去和未來之間,也就是現代。
昔日的佛教,隨著時代的推移,不僅傳遍整個印度本土,且逐漸推展至中國、西藏、朝鮮、日本、東南亞、東北亞。所到之處,幸賴有識之士竭力弘傳倡導,使民眾由接納、實踐,進而融入其生活習俗。因此,各國所承繼的佛教,已非純粹的印度佛教,而是集各地歷史性、民族性發展之大成,各具有其特色。就以中國佛教而言,我們現在所穿的海青、袈裟、鞋襪、過堂、早晚課誦,乃至寺院的建築、佛像的造形……等等皆已漢化。
融入習俗各具特色
中國歷史上經過無數次的戰亂,佛教歷史文物也經常隨著王朝的興廢遭受破壞,於毀滅之後又重整,重整後又被摧毀。所以,今日我們所見的佛教是明朝末年所成立,至於明朝以前的佛教面目在中國幾乎難以見到。尤其是明代的佛教至清朝太平天國時又遭遇到一次空前的大災難,佛教寺院受到相當大的破壞。民國三十八年(西元一九四九年)起,中共政權建立,接著有十年動亂的紅衛兵造反,佛教更是飽受摧殘。現在臺灣佛教並非漢唐時代的佛教,而是我剛才所提到的明末清初被太平天國毀滅後又重建起來的形態。
以早晚課誦的內容和唱腔為例,皆在明末逐漸形成,明朝以前的課誦情形《大藏經》中並無記載;禪宗寺院持咒念佛在明代以前並不常見。明《蓮池大師全集》記載課誦內容便有咒語,現在的課誦就是如此,也就是說儀式、唱法都是明末迄清代以後漸漸成形。至今全國各地的寺院各有其不同的唱腔,但是僧服卻是統一的。
越南佛教課誦內容幾乎完全和臺灣一致,可知今日越南的大乘佛教始於清初,是從中國移植過去。
日本、韓國、西藏、南傳佛教課誦的內容都和我們不同,他們沒有蒙山施食和懺悔文,乃至也不誦《阿彌陀經》,懺悔文是中國人所編的,主要的內容是為八十八佛名號,以及《華嚴經》中節錄出的偈頌和經文所編成的,年代也不久。
過堂時所唱的〈供養偈〉,可能在宋代已存在,因為日本、韓國、越南所唱誦的內容大致也和我們一樣。
回顧中國佛教的演變可從課誦、服裝、寺院建築色彩及佛像形態看到,例如六朝時代的佛像都是瘦的,唐代卻豐滿鮮麗,西藏、南傳佛教及印度笈多王朝時代前的佛像也都是瘦的。日本早期的佛像是模仿唐代形式,所以他們的佛像個個豐腴圓滿,但是後代日本佛像也已日本化了,變成日本人的樣子。供奉、作畫都以十八羅漢為造形。
印度和其他佛教國家的寺院都很樸實莊嚴,以塔為中心,塔是供佛的經典和舍利之處,不像中國佛教寺院,有宮殿般地華麗非凡。出家人所住之處,名卅僧坊,是普通的房舍,而不像中國寺院的僧舍,有如皇宮般的建築。其因乃基於佛教初傳時,寺院是由皇帝所捐贈,有些是王公大臣將私人的官邸捐獻作為伽藍之用。
當我們初入寺門,即見肥頭大腹面呈笑容、手執布袋的菩薩像,此即彌勒菩薩的化身,與定應大師之像相似。大師生於五代梁時,浙江奉化縣,常露腹歡喜,手執布袋,應機市廛度化眾生,所以被稱為布袋和尚。韋陀菩薩,此乃韋將軍(天名),姓韋名琨,為南天王八將軍之一,曾擁護南山道宣律師,示現其前,見《律相感通傳》、《法苑珠林》卷一六。伽藍菩薩,是護衛僧眾所住之園庭、寺院,乃護法護人,為漢將關羽所現。這些菩薩都是中國人,也是中國獨創。在印度、日本,甚至世界上任何國家都沒有這類型的菩薩像。南傳佛教、日本、西藏及早期的中國佛教有十六羅漢,可是傳到明朝後,中國人又加進二位中國羅漢。
以世界佛教為藍圖
至於法鼓山未來的建築,有人建議:如六祖大師的祖庭南華寺、寒山寺、少林寺、九華山,寺中應有敦煌的壁畫,一入山門應供四大天王、彌勒菩薩以及伽藍、韋陀……等等。我回答說:「我們所要建的是法鼓山,不是南華寺、寒山寺、九華山、少林寺。法鼓山要有法鼓山的壁畫,要看敦煌壁畫何必到法鼓山呢?敦煌的畫是屬於敦煌的,不是印度的,當然也不是法鼓山的。如果想參觀南華寺請到廣東省,少林寺到河南省,九華山就上安徽省,不必在臺灣尋根,因為模仿而得的任可事物不會比原來的更好。」所以將來的法鼓山不供布袋和尚形的彌勒菩薩像,沒有中國古代武將形的四大天王,更沒有韋陀、伽藍菩薩,我們主要供的是釋迦牟尼佛,希望世界上任何國家的佛教徒到法鼓山就能接受而認同。
他們所見的法鼓山也是屬於他們自己的,而不是看某寺院的翻版或劃定界限專屬某個國家。我們也計畫建造一所法鼓山歷史博物館,專門收藏具有歷史、藝術價值的佛教文物,只要我們具備現代未來性第一流的硬體設施,就不怕沒人捐獻佛教的歷史文物。因為收藏家對自己辛勤收藏的文物,會比對他自己的生命更重要,他們會考慮,如果留給子孫,子孫是否能守得住,若捐贈法鼓山則無此憂,且永遠地替他保管而名留千古。
凡是我的弟子皆應對法鼓山的未來持有共同的認識和抱著無限的期望;我們所有的建築物都有防潮、防風、防寒、防震等設施,因此法鼓山不會展現出富麗堂皇,反而是堅固、實用而具未來使用價值。
可是最近我的弟子之中,尚有人如此說:「師父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可能活不長久;現在的景氣很差,募款不易,師父從未建設過如此大的道場,大概建不起來了。」
好像他對師父失望到極點,對此,我必須告訴諸位,他顧慮得很周到,我很感激他。其實在我這一生中,幾乎到處會遇到這種人,這一生中,經常像是一個在風雪交加中向前邁步的行腳僧,可舉的經歷,幾乎都是這樣的。當我準備離開大陸時,佛學院的同學們傳說:「常進(那時的法名)那樣的身體也敢去當兵,保證他三個月不到就赴黃泉。」我準備三個月後赴死,人遲早總要面對死亡,結果三年前我回大陸,說我必死的人已亡,而我卻還活著。
隨部隊到臺灣退伍,然後又出家,出家後想去閉關,結果無一人贊同,而且異口同聲說:「你到山裡準備餓死,我們在臺灣較久,還有些信徒,手上還有幾個錢都不敢輕易去閉關,你才剛出家,就奢想閉關,簡直是做大夢。」同輩長輩都如此,他們都不說:「聖嚴,閉關若遇到任何困境可以告訴我,即使要化緣都樂意支持你。」
當我再度出家已三十出頭,此命是撿回來的,能因閉關而死在山中也是我的福報,就餓死去吧!於是,在山中一住六年,不但沒死,又活著出來。
我在日本留學時,臺灣的朋友之間給我的流言又出來了:「大家都還俗,聖嚴一定也還俗了。」
我在日本時,來自臺灣的鼓勵不多,批評卻不少,經常聽到臺灣的好事者放的謠言:「聖嚴已經有人替他煮飯、洗衣,早已西裝畢挺。」你們的師公,一聽到馬上寫信給我:「聖嚴你拍張照片寄回給我。」當我收到信,怎麼也無法猜透他老人家的心意,只得奉命行事,結果他還是不信,繼續來信追問查詢:「相片是不是真的近照?」無奈,便請示他老人家怎麼回事?最後才說是流言所說,然而他仍抵擋不住流言的困擾,乾脆親自到日本仔細調查看我的房間,是不是有一絲的蛛絲馬跡可供二人共住的房間。
山窮水盡總見柳暗花明
在日本五年,快得到博士學位時,有位比丘尼來訪說:「聖嚴法師,何以不還俗?」我很訝異地問:「你希望我還俗。」比丘尼說:「你不可能不還俗。」我說:「什麼意思?」她說:「時間未到,只要博士學位一到手,馬上還俗。」我說:「何以見得?」她說:「未取得博士學位,你覺得名利地位不夠,你只能教中學而不能在大學任教,博士文憑入手則不必擔憂生活,日本人也會請你,所以,你應該會還俗。」我說:「不會的。」她說:「不要答得太早。」
博士學位讀完回國,大家都以驚奇的眼光看我,不久我便向你們的師公告假說:「臺灣佛教界似乎不歡迎我回來,我不知回來做什麼?」師公說:「什麼人都不要你,我們文化館要你呀!你回來吧!」「回來做什麼?」「把文化館交給你。」「你老人家身體還很健壯,文化館也沒啥事,過幾年再回來。」「你在日本沒有還俗,是否準備到美國還俗?」「不會,在日本都不會還俗,何況是美國佛教會請我去。」「你是學日本語,怎能到美國呢?」「當初前往日本不會日語,現在去美國也沒有問題。」
到美國佛教會以後,承蒙沈家楨居士支持我去學英文,可是周遭的人都反對並且說:「沈先生,你怎麼不問問聖嚴法師幾歲了?」「我現年四十五歲。」「一個四十五歲的人還想學英文,能學成嗎?不要白白浪費金錢,語文須在年輕時學,年紀大了很困難。」「我也相信年紀大了,大概學不好。」沈先生說:「既然來了,就試試看。」
因此我便去試試看,結果學了二百多小時,還是沒將英文學成,他們又說:「年紀大的人怎能學好英文。」然而就因為我學了二百多小時,遇到美國人不會當啞吧或聾子。人家說一句可通,我說二句也可通,人家講一句別人可以聽懂,我請他講二句我也可以懂,如此,在美國一住十幾年,也接引了一些美國人,有些中國人又說:「法師,憑你這種破英文,就想度美國人,我們在美國時間比你久,都不敢打入美國社會,美國人是非常難度的,你不要打妄想。」「我試看看。」後來我在美國度眾有所心得,於是將經驗帶回臺灣度眾,也非常順利。
當我要離開美國佛教會時,又有人說:「聖嚴法師,你離開美國佛教會是絕路一條。」「為什麼?」「美國佛教會有雄厚的經濟基礎,環境幽雅,以財力、物力、人力種種關係而言,你留在此地,方有所成且相得益彰,你到美國不過一年多的時間,假使離開,對你而言是可惜又冒險。」
我在臺灣已有一個地方必須負責,無法全天候的在美國佛教會,所以毅然地離開。確如他們所預料,離開後,真的無處可安身,天天背著睡袋,身邊跟著洋徒弟在大街小巷跑,不知夜來棲息何處。但是絕處逢生,經過千辛萬苦終於在美國生根住下,雖然英文差勁,但在弟子們的協助下,英文書一本本地出版,也深受美國人士歡迎,甚而各大學紛紛以它作為課本。乃至於譯成英國、義大利、捷克斯拉夫、波蘭、葡萄牙、西班牙等文,這一點點的小成就,所憑的是補了二百多小時的英文。我在北美乃至英國,由於弟子們的語文支援,至今也有不少信眾,並且在十四個州、三十三所大學做了八十多場的演講,聽眾是西方大學生、研究所學生和教授群,我所依仗的就是那一點點破英文。
我初回臺灣,也幾乎沒有幾個人看好我,雖然我接受中國文化大學的邀請,擔任中華學術院佛學研究所的所長,但是經費必須自備,佛教界絕少有人願意支持我,當時我剛從美國回來,沒有信徒,只有和李志夫教授及另一位熱心的友人下跪求得成一法師的慈悲,委屈他做了我們的副所長。臺北市華嚴蓮社數十位信眾也支持研究所,那時在文化館和農禪寺師公老人只留下三十多位信徒。他老人家是精中求精,不隨意收皈依弟子。不久謠言又起說:「聖嚴法師的研究所半年後就會關門。」結果不但未關門,反而於二年後開始招生,而每次招生時,連學生們都會問我:「所長下學期不知是否能開課?」我說:「為什麼不開課呢?」「聽說所裡沒有經費。」「沒經費去找啊!」「據聞所長沒有信徒。」「我的信念是沒有信徒尚有觀音菩薩。」
《華岡佛學學報》前三期是由前任所長張曼濤先生出版,從第四期起由我接辦,第四期出刊後,尚有一篇遲到的文稿未用,結果作者希望取回。我說:「為什麼要取回稿件呢?可以留到第五期用。」「我不敢相信第五期能出刊。」「第四期已出,第五期當然也會出刊的。」「不,等你要出刊時,稿子再給你。」唉!的確,一期的經費需四十萬元新臺幣,相當龐大,也不易籌措。
東初出版社辦完登記以後,馬上有人問:「你的出版社將出什麼書?」「東初老人的書。」「能出版嗎?《東初老人全集》經費要多少?」「計畫大約二百五十萬至三百萬元新臺幣。」「現在你到底有多少經費?能出版嗎?」「大概不足五十萬。」若照預算根本無法出版,結果呢?《東初老人全集》出版了,我們的書也一本一本的出版。
《人生》月刊復刊也是如此,第一期是方甯書教授主編,然後是梅迺文接編二、三期,大家都說《人生》要停刊了,結果,人生從季刊變成雙月刊,再從雙月刊變成月刊,如是一期又一期出刊,如今已是九十期了。就好像我的身體一樣,每天看起來就快死了的樣子,卻又一天接一天地活了下來。
往前走才有前進的目標
我於本(一九九一年)年元月份剛回國時,一位好友打電話來關懷我說:「你的法鼓山進行如何?聽說那兒是禁建區。」「沒問題,我們進行得很順利。」「你開始建了沒有。」「還沒。」「還沒建大概是建不起來?」「誰說的呢?」「你的一位戒兄說的,法鼓山大概沒希望了,已進行一年多,根本沒有辦法,建設的經費如何?」「目前不是很多,但陸陸續續捐入。」「法鼓山是否受到核能發電廠的威力影響,會不會有危險性?」我說我曾請教國防部長陳履安先生,我將法鼓山的地理位置告訴他,他說:「不必聽信外傳的危言。」後來我又請問一位專家什麼是空浮?他說:「空浮是輻射塵,如雲霧隨風漂動,瀰漫空中。」核能廠的位置在石門及萬里,風是向臺北市吹,萬一發生意外,最危險的地區是內湖、南港、臺北市。法鼓山在金山,在兩廠之間,各距六公里,以風向習慣而言,反而是安全區。
我們已取得政府各方面的同意,同時也得到各部門的許可、證明,我們水、電、瓦斯、道路等都沒有問題,國防部也曾會勘,軍事方面也沒有問題,任何一方面都沒有問題,到目前為止,法鼓山好像紋風未動。可是我們要知道,這好比煮菜,我們得先到菜市場選購菜樣,然後洗、撿、切、配、下鍋,最後上桌才看到菜,還未上桌前根本不知是什麼菜,而我們的法鼓山目前所進行的階段是在選購配料之中,此過程須耗費一段時間,計畫籌備好以後,才能建設。至少政府和民間都同意我們在金山建設。
按照計畫我們須有十二米寬的路,目前只有六或八米路,而鄉公所計畫只十米寬,因此地方政府及當地民眾,也極樂意助成我們十二米寬的道路。
我們第一期的工程計畫是:事業開發、水土保持、建築執照等之申請,現階段已通過前兩項。內政部營建署於一年中通過二十六項,這都是政府和民間的協調溝通所得的證明,我們每一項都在摸索中進行,是以人力和時間去奔走所得到的成績。我們常住大眾並沒有實際去參與,即使參與不易達成,因大家都沒經驗之故。
▲作者努力建設法鼓山成為具有時代前瞻性的現代佛教中心。
法鼓山的未來是以我們為工作群,而以全體佛教為著眼來經營它,我們應該具備共同的理念和認識。這是我今晚召集大眾的目的,告訴各位佛教的歷史背景,佛教的現在和未來。法鼓山是站在歷史的現在而往前看,法鼓山是具有時代前瞻性的。因此,各位心理須有一共同的認識,往前走時才有前進的目標,不要以自己的意思來處理大眾之事,不以個人的管見來衡量法鼓山,不以自我狹窄的眼光看師父。當做師父的左右手,當做師父的後援者,更盼望你們能做法鼓山佛化事業的先鋒。(一九九一年二月十五日新春初一晚上於農禪寺對常住眾開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