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等兵
當時的國勢,已經危險到了極點,蔣總統下野了,代總統李宗仁,已不管事,國家無主,幾乎是群龍無首,我們的事,是由東南行政長官陳誠負責,但在那個時候,前方節節失守,臺灣的一切,尚未走上軌道,補給的困難,也就可想而知。
因此,到了新竹清水的第二天,艱苦的生活,就開始了。一日兩餐,每餐兩、三隻葫瓜,要做成一百多人的菜,油只能在水面上飄著幾點小花;菜的主要內容是鹽,還好,鹽在臺灣,比大陸便宜得多。
立正稍息的操練開始了。為了節省,所以倡導三光運動:在高張的火傘之下,在硬繃繃的黃土地上,光頭、光背、光腳,要不是腰間還有一條短褲,那就像一群原始的野人。這個運動,一直到了民國三十九年(西元一九四○年)秋天以後,才告結束;直到民國四十年(西元一九五一年),美援恢復了,軍人的生活才有了改善。現在我尚存有當時的兩張團體照片,看來像是一群猿猴。
大家最感傷心的,是把長頭髮一律剪光了,既覺得像是做了囚犯,又因為新頭皮經不起烈日的曝曬,曬起了水泡,痛得哀哀地叫。這一點,大家就羨慕我們幾個和尚兵了,我們的頭本來就是光的,所以也省了這一場煩惱。
其實,苦的還在後頭。
因為衣服太少,不夠換洗,只有在每天的午後,帶我們去塘裡洗澡時,順便浸一浸,不用肥皂也沒有肥皂可用,擰一擰,披在塘邊的草上曬曬乾,再穿著回營房;沒有草蓆,大家睡在稻草鋪的磚砌地上,早晨起來,身上還沾滿了被汗汁黏住的稻草葉。玻璃廠的四周,圍起了兩人多高的竹籬笆,也設了五、六處哨崗,大門口,除了值星官帶隊,個人無法出去。事實上,一堂接著一堂的操課,也無暇容許個人外出。一天接一天,天天都是「立正稍息」、「原地轉法」,有的人學得很不耐煩,有的笨瓜還把左右轉法弄不清楚。上海時所稱的知識青年軍,青年是對的,知識就未必了,因為未經考試,老粗還是不少。
此時,我們靜安寺一共七個同學,已有兩人撥出了通信連。尚剩五人,相互照顧,彼此勉勵,處得很好。
入伍的基本教練開始之後,我們的階級也有了決定。說來很有趣,我們的階級是由文書上士分配決定的,承那位文書上士的美意,他問我:「你要當什麼兵?」
我說:「我要當通信兵。」
「不!我是說,你要當什麼階級的通信兵。」
「我不知道有多少階級呀?」
「共有三級,二等兵、一等兵、上等兵。你要那一等?」
我實在不知道究竟那一等比較好,所以說:「隨便好了,只要是通信兵就好。」
總算文書上士夠朋友,他是給了我一個上等兵。
我們五個靜安寺的同學之中,三個是上等兵,還有二人善於說話,連長對他們有了認識,知道他二人的程度不壞,所以一入伍就當了士官,一個是中士,一個是上士。這在到了五月終發餉的時候,我才明白過來。我們正好趕上新舊臺幣的改換期間,上士新臺幣三十元,中士二十四元,上等兵六元,一等兵與二等兵的更加少。一個上士的餉,可以買到將近一錢黃金,上等兵的六元,實在太不夠用,如果是二等兵,那就更慘。我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不難過也不喜歡。
六月二日,我們的軍長到新竹跟我們訓話,訓話完了,他要凡是讀過大學的人舉手,要大學生站到前面去,他說他要培養知識青年,如果是大學肄業的,他將栽培著繼續讀完大學。於是,有三十多人站到前面去了。軍長又見我們之中尚有一小隊的女兵,也要她們站到前面去,準備把她們與大學生一齊帶走,她們後來成了女青年大隊的隊員。但是軍長又教高中生舉手,這一下可就多了,大家希望能被軍長帶走,所以冒充高中生的不在少數,我們五個學僧,不知能算什麼程度的什麼生,所以沒有舉手。但是軍長的處置很簡單,他說:「軍部在北投成立了一個學生大隊,訓練基層幹部,凡是高中生,過幾天均可報考。」
果然,在農曆端午節的那天,我們奉命自新竹出發,到了北投。
說到端午節,使我回憶到吃的問題。自上海入伍以來很少見有葷腥,似乎根本沒有葷腥,但在端午節那天,軍長有犒賞,有魚有肉也有酒。我自出家以後,未曾嚐過腥味,這一個節,使我痛苦了好幾天,大家吃得津津有味,我卻覺得腥臭不堪,魚與肉,固然不敢動筷,連同飯筐、飯瓢、菜盆、菜杓,也都沾了腥臭味。尤其那種鯊魚的腥臭,簡直要使我作嘔,那天加菜打牙祭,我幾乎是餓了一天。所謂「但吃肉邊菜,不吃菜邊肉」的工夫,那確不是短時間內能夠習慣起來的。自此以後,天天又以肥豬肉代油煮菜吃,所謂菜,僅是一盆醬油湯中浮著幾片象徵性的菜葉或瓜片而已。人到此時,再不想吃也要吃了。縱然是如此的菜湯,大家還要動作快些,才能喝到半碗,因為操場的訓練,流汗太多,對於鹽分的補充,幾乎像是參湯那樣地貴重。菜湯雖然無菜,鹽分卻是夠的。
初到北投,住在舊北投火車站前的國民學校裡。當天下午,雖然沒有宣布放假,大家卻是自動外出在北投玩了半天。那時的北投,日式的風味很濃,建築是日式的多,吃食也多半是日本料理,據說,那種浴室也是日式的。北投的人,很少懂國語,說國語的也不太受歡迎。因此,我們之中有幾個會說日語的,便大大的吃香了,關振也算是一個,大家都希望跟著他們在一起,感到方便,乃至感到安全,這種怪現象,直到民國三十九年(西元一九五○年)以後,才慢慢地消失。
當時的舊北投,的確舊得可以,房子都是舊式的,樓房幾乎找不到。即使是新北投,也沒有幾家像樣的大旅社。北投公園是一片草,路燈幾乎少得不容易找,給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冒著白氣的硫磺溫泉,到處都可見到。
到了北投的第二天,就接到通知,要高中生去學生大隊參加考試(學生大隊是在跑馬場,後來改稱復興崗)。通信連中自稱高中生的實在不少,真正高中畢業的卻又不多,值星官一集合,幾乎去了半個連,我們五個人,也被說動了心。但經發下試卷,我們又被難倒了,什麼三角、幾何、代數,那些高中的功課,佛學院裡不曾教過,所以僅在試卷上簽了名,都繳了白卷。我們之中的王文伯是可以試試的,但也受了感情的影響繳了白卷。監考官看看我們的簽名,再看看我們的儀表,然後又看看正在操場上操練的學生:赤足、光背、短褲、戴斗笠、拿竹槍,皮膚曬得黑裡泛亮,操著步槍的槍法。他似乎明白了我們的意向,所以他說:「武學生不比文學生那樣輕鬆,你們怕吃這種苦,是嗎?其實不要緊的,慣了就好了。」
但是另外一位監考官(後來知道他是副大隊長)卻說:「不要勉強他們,他們怕苦,我們的學生生活,就是要苦,每天早上要跑五千米,要比賽爬山,要爬對面(他指七星山)那座大山,怕吃苦的,那能做我們的學生?」
其實,兩位監考官都沒有猜中我們繳白卷的原因,我們倒也樂得藉機而光榮地下臺。
此後,我們連上乃至我們團部的官長,都還把我們當作真正的高中生,所以每有考試,都要鼓勵我們參加。的確,以我們的談吐,以我們的儀表,高中生未必及得上我們,殊不知,在學科方面,我們是一隻紙老虎。總不能教我們拿佛學院裡所學的五蘊、百法、四聖諦、八正道、苦、空、無我、無常等的知識來應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