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中的花園
五月二十三日,我們到了新竹。
從上午八、九點鐘,下了火車,尚沒有我們所要落腳的營房。那時的天氣,已經很暖了。在船上,好幾天沒有洗澡,沒有足夠的水喝,一上火車,見到了縱橫在田野間的溪流,水很淺,但很清。因此,我們這群新兵,就像餓鬼似地,一個個貪婪地,都跳下了溪流,這一份盡情享受的愉快,似乎要比在上海頭等浴池中享受全套的服侍,還要舒服百倍。這溪雖淺,卻比大陸平原的深水河流更可愛,正如臺灣許多的溪流一樣,清澈見底,水底是大小不等的卵石,鋪成了平滑的河床,像是天然的游泳池,但比游泳池更衛生;水,經常不斷地流著,人再多,也不會攪混。
起先,我們的長官、我們的班長,都還有顧忌,甚至企圖阻止我們下水,不多一會,他們自己也禁不住地下了水。只有炊事班的人員,沒有下水的福氣,因為,我們已經將近一整天不曾吃過東西了。
也是非常奇怪的,讓大家自由自在地玩了半天水,誰也不管我們,我們喝飽了水,洗夠了澡,乃至把船上弄髒的衣物,都在溪流裡洗淨了,又擺平在溪畔的綠草上曬乾了。到下午集合的時候,一個人也沒有少。所以值星官還欣慰地說:「大概要跑的壞蛋,已在夜裡跑了,現在這些都是真正的愛國青年。」
大家,懶洋洋地夯著各自的行李,在帶隊官的命令下前進。雖然都是穿著軍人的制服,但卻不像軍隊,像是一群逃荒的難民,背的背、肩的肩,大行李、小箱子,紅一包、綠一綑,形形色色。不過,我們的臉上,都在浮著愉快的笑容,新兵與新兵之間互相說笑,甚至帶隊的軍官,也跟我們湊上一、兩句輕鬆的笑話。因為,我們痛快地玩了半天的水;同時也在幻想著我們即將到達的營房──據說臺灣的營房,就像花園一樣的美。
終於,我們的目的地到了,那是位在新竹東方的清水鄉,我們的營房,幻想中的花園,是一家設備很差的玻璃廠,玻璃廠的廠房,就是我們的宿舍。式樣是一樓一底的大廠棚,樓板卻是用木條釘成的,有點像是蒸籠底下的蒸盤,上上下下,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因此,住在樓上的人是有福的,住在樓下的人,只要樓上一有動作,就準備閉起眼來,承受天女散花式的塵土供養。樓下是磚地,跟上海的楠木倉庫一樣,鋪下一層稻草,就算是我們的床。
沒有現成的電燈,沒有現成的衛生設備,也沒有足夠的水源,總共只一口井,那能供應一團人的飲用呢?為了水,各單位還要派了專人去排著次序等。吃水是勉強夠了,奈因僧多粥少,打上來的井水,雖是濃濃的泥漿,大家見了混濁濁的開水鍋,還要拼著命去搶。
我們的生活,從此開始軍隊化,只有團體的活動,不許個人的自由;我們的生活,從此也就半原始化。私人的衣物,一律被上面收去集中「保管」,公家發的,只有三個人一條紗毯,每人一套軍便服、一條短內褲、一頂軍帽、一條毛巾、一雙日式的膠鞋、一付綁腿帶、一個飯碗,筷子也得自己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