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航
民國三十八年(西元一九四九年)的五月十五日,我先一天上午去大通路口的招兵站上報了名,第二天下午就帶著一捲簡單的行李,跟另外一位同學合坐了一輛三輪車去報到。那是掛著二○七師青年軍的牌子,二○七師在抗戰的期間,曾經有過輝煌的戰績,特別是青年軍的號召力,非常大。招兵站上的幾個官兵,年紀很輕,服裝整齊,態度也很好,並且告訴我們說:「青年軍的新兵,完全是新式教育,完全是美式裝備,完全是以軍隊學校化、士兵學生化的方法來訓練。」又說:「青年軍的生活,沒有打罵,青年軍的分子,沒有文盲,青年軍的行動,絕對自由,青年軍的吸收,要經考試。」
這個招兵站上貼著「通信連」的字樣,我問他們:「通信連與其他的連有什麼不同呢?」
「通信連是專門使用電話與電報,負責軍中通信的。」一個軍官告訴我們,他看我們幾人都是穿的僧裝,起先還不以為我們會去報名從軍,但他停了一下子又補充著說:「像你們出家人,來當通信兵,那是最適合了,出家人慈悲為懷,不便殺人,通信兵是很少有機會用槍直接殺人的,把電話接通,把電報拍出,就算任務達成了。」
「我們不會接電話也不會拍電報呀!」我說。
「這個不必擔心,青年軍的軍隊就是學校,到了臺灣,要接受訓練的;以各人的志願,隨你們學有線電也好,學無線電也好。」
這一位軍官,很會說話,經他這樣一說,當兵,的確是太好了,既能以此報效國家,又能因此而學會電訊的技術,豈非一舉兩得?於是,靜安寺的幾個同學,都當了通信兵,其實,先我們而去的四個同學,也是當的通信兵,我們去報名,也是受了他們的暗示。
新兵的營房,是借住大通路的楠木倉庫,倉庫很大,一個團的新兵,樓上樓下尚未擠滿。新兵的行動,完全自由,大門口不設崗位,進進出出,毫無拘束,正因如此,只有報到的,沒有回去的,三十歲以上十五歲以下的人,要進去還進不去。
有的人,父母、妻子哭哭啼啼地請他回家,他還不肯回家;我們連上,有一個叫薛緯的新兵,長得結實,也很英俊,他的父母勸不動他,他的妹妹勸不動他,他的美麗的未婚妻跪下來求他,哭得暈倒過去,他也不肯回去,乃至連上的官長都幫著他的家人勸他回去,他還是不肯回去。這個人後來一直與我很好,並且兩度同學(軍事),當我退役之後,到了朝元寺,他還看過我一次,這真是個難得的青年。
同時,這也反映出當時上海的青年心理,為了國家,他們不惜犧牲一切。另有幾個十四、五歲的小孩子,長得很活潑、很清秀,進了楠木倉庫,大家都不要,送到通信連,總算勉強收下,但到團長來點名時,又被剔除了,最後還是我們的連長做了好事,私下把他們留下來。因為當時的人心,總以為時勢不久就會平靜,不願吸收少年兒童,但是這幾個孩子,現在都已是非常出色的軍官了。
從報到那天起,開始了軍人的生活,一天吃兩餐糙米飯,菜也很差;大家睡在地下,用稻草鋪墊;倉庫的衛生設備不敷一個團的使用,牆腳下、院落裡、巷子口,乃至陽臺上,到處都是大便與小便,新兵剛到,沒有訓練也無法管制,所以把楠木倉庫弄得骯髒不堪,我們在陽臺上開飯,飯蘿與菜盆,就擺在大小便的空隙間,大家吃得還是津津有味。因為有一個美麗的遠景在望:據說到了臺灣,營房就像花園一樣的美;因為有一個共同的理想在懷:等到時局穩定,又可以各返自己的家了。所以對這暫時的現實,都能忍受。
大家都在等待考試,大家還怕考不及格而發愁。大家的心理很矛盾,既希望考試,又希望不考試;如能考試,表示這是真正的青年軍,真正是知識青年的軍隊,所以希望考試,招兵站也曾說過要考試;又怕考不及格,不能從軍去臺灣,故又希望不考試。最後,還是沒有真的舉行考試。
天天等著上船,唯有上了船才能安下心來。上海市內各要衝的街頭巷口,均已構築了浴血巷戰的準備工事;市郊與共軍開火的砲聲,已越來越近,越近越響,甚至已能聽到稀疏的步槍聲及斷斷續續的機槍聲,如再不離開上海,就要等著解放了。保衛大上海的這場戰爭,似乎誰也沒有樂觀和信心。事實上,戰略的形勢擺在面前,京滬鐵路只能到南翔,滬杭鐵路只能到金山,上海已成了陸上的孤島,除了海空運輸,對外交通已被切斷。即使空運,只剩軍用專機,並也越飛越少,水路的吳淞港口,也在岌岌可危。上海外灘的碼頭上,堆滿了物資,有軍用的,也有民家的,但是除了部分的軍人可以上船,那些堆積的物資,只有靜靜地留守。即使軍用或由軍隊徵用的船隻也越來越少。
終於,等了四天之後,到五月十九日的上午,我們列隊向港口出發了。
我們都穿著便衣,部分還是西裝革履,但有帶隊的軍官照顧,市民都可看出,我們是志願從軍的新兵,我們一路走一路看,一路上的市民,也都看到了我們,彼此之間的心情,似乎不全相同,有的新兵的家人親友,還一路伴送到港口,這是一種出征戰鬥的情景,但也像是結隊遠遊的情景,大家都在悲哀之中帶著幾分欣喜。在烽煙瀰漫中,離別朝夕相處的親友,離開東方巴黎的上海,這是感到悲哀的;但在戰禍即將來臨之前,國家存亡興廢之秋,能夠投身軍伍,該是值得欣喜的事。
我不知道,我們所乘的那艘登陸艇,是不是由上海開出的最後一艘輪船,但當我們上船乃至起碇之時,並沒有見到其他船隻,即使有,大的是外國船,小的是長江船。那些船好像是在待命,也像是在避風,靜靜地稀稀疏疏地,躺在黃浦江中,沒有煙,也像沒有人,更不像是即將開航的樣子。那些船是做什麼的,我則不知道。
我們乘的這艘船,是由貨船改的,噸位不小,一團新兵,雖然很擠,但也裝下了。
開航之初,我們站在甲板上,看黃浦江兩岸的風光,雖然戰火迫近,黃浦江的兩岸,依舊呈現著暮春季節明媚的景象。
但到吳淞口時,看到了國共雙方的激烈戰況,共軍的據點裡,步槍與機槍的火力猛烈而且密集,似乎已經發現了我們這艘登陸艇正在離開黃浦江,所以槍彈竟在我們的船面上空,呼嘯而過,我們在擴音器宣布的命令之下,全部進入了艙底。直到出了吳淞口,進入了黃海,才許我們到甲板上來透透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