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軍
一到民國三十七年(西元一九四八年)年底,不安的氣氛,漸從華北南移而過了長江,江陰要塞失守之後,南京也跟著撤退,報紙上的消息,天天都是壞的,國軍的路線,也天天都在「轉進」,杭州一失,上海成了陸上孤島,交通只剩了水道與空道。有錢的由空中離開,錢少的買船票離開,無錢的只好睜著眼睛等待,聽天由命地等待。但也非常奇怪,上海的人往廣州、香港、臺灣,鄉下的人卻又源源不絕地往上海湧進來。有的鄉下人,已經被共黨解放兩、三次,但仍一路解放一路還是往外跑。明明知道希望很小,他們卻仍冒著砲火一直向外跑,我有一個同學,在江北解放後跑到鎮江,迫於時勢,再從鎮江到蘇州,最後又從蘇州到上海,終究他還是沒有離開大陸!
▲民國三十八年(西元一九四九年)初春於上海,前排為作者與妙峯學長(左),後排中為了中學長。
民國三十七年(西元一九四八年)下半年以後,有眼光的人,都知道國民黨軍隊的大勢已去,故也做著應變的準備。白聖法師的眼光很遠,他知道時局動盪,他也知道他上海的那班對頭──地痞流氓,如他不走,上海生變之後,當必死路一條。所以他預先到臺灣看了一趟,並由妙然法師同往,頂下了臺北的十普寺,以備後退的餘地。
白聖法師從臺灣回去,寺內寺外,都有人注意他,都怕他偷偷地再去臺灣,白聖法師卻運用他的機智,逃出監視,離開了上海。
白聖法師走了之後,我們慢慢地發覺道源法師也走了,聽說南亭法師與智光老和尚也離開了上海;接著圓明法師也不見了,監學守成法師也和他的高徒魯愚以及幾位年紀稍長的同學都走了,有的乘船,有的乘飛機。最早走的搭火車,先到廣州,再去香港(到香港有的還了俗,有的因為無處容身,乾脆上了基督教的道風山)。在學院中,群龍無首,佛事清淡,收入不敷開支,找到持松法師,由持松法師的一位皈依弟子每日送來一塊大頭作為大眾的菜金。學僧不上課,早晚殿堂也自由,好幾個執事均由學僧中提拔擔任,每聞鈴聲並非上課,而皆是開會,開會的結果,總是一致的譴責白聖法師,說他把靜安寺學僧的血汗錢,拿到臺灣去了,而把我們丟下不管了。罵得最多的是本光法師,召集開會次數最多的,也是本光法師。
學僧,一天天地少了,有一家佛學院的同學,老早就給我們寫了一封很長的信,要我們大家踴躍從軍,說是衛教報國的最後關頭到了,並說孫立人將軍在臺灣訓練新軍,孫將軍也歡迎我們僧青年去加入新軍的陣營。我們把那封信貼在布告欄裡,大家圍著看,大家也都在猶豫。此時靜安寺內也駐有聯勤總部的一個補給單位,而且都是些軍官,他們倒給我們洩氣地說:「當兵有啥好處,我們當了數十年要想不當還沒有辦法哩!」再說,靜安寺自民國三十七年(西元一九四八年)下半年開始,被一個團管區司令部借住,故也經常駐有一批一批的新兵,是抓來的、是抽來的、是賣壯丁來的,他們那麼苦、那麼慘,行動沒有自由,連解小便都要喊報告,都要由班長用步槍裝上刺刀押著進廁所。吃的飯,米糙得像麥子,他們還要搶,才能吃個飽。穿的破爛不堪,像是一群叫化子。這使我們不寒而慄。
但在靜安寺的大門口,掛著好多臺灣新軍的生活照片,同時也在招收青年志願軍。臺灣新軍,從生活照片上看,的確生龍活虎,朝氣蓬勃。可是我們沒有一個報名的,一則大家還在觀望,二則和尚當兵,總覺不是辦法。守成法師一向對我很好,在靜安寺他很愛護我,所以還有同學造我的謠,說我拜了守成法師做乾師父,真開玩笑!但他來到臺灣之後,還給我寫了兩封信,要我也來臺灣,並願代我辦理入境手續,故我也寄了一組照片給他,至今他還保留著。但我無錢,奈何怎得買票上船,那時到臺灣的船票,每張已賣到二十五個大頭,我連做夢也找不到這筆款子的。我在靜安寺,做佛事的幾個單銀,多半上了舊書攤,我的財產僅是兩箱子書,這些當作廢紙拍賣,人家也嫌沒有地方來堆哩!再回滬西的小廟,向我師公與曾師祖開口,他們卻說:「這個年頭,往那裡逃也是一樣。如果靜安寺解散了,你可以回來住。」
其實,二十五個大頭,談何容易!這時的上海,大家都在準備應變,除了死人,殯儀館可能尚有堂把佛事,其餘的人,誰還有心思做佛事超度亡靈呢?大聖寺的佛事清淡了,住眾卻是一個也沒有少。所以,我的奢望,註定是要碰壁的。
但是,在政府方面的決心,還是很堅定,大聲疾呼地喊著「保衛大上海」的口號,報紙上、電臺上,街頭巷尾的牆壁上、電桿上,乃至公共汽車上、電車上、三輪車上、黃包車上,也都貼了類似的標語。因此,上海的市民,也開始動員訓練了,凡是及齡的壯丁,都編著次第,接受軍事教育。我們靜安寺的學僧,論年齡,個個都有接受這項軍事教育的資格,因此,第一批五個人,我就是其中之一。
儘管政府在雷厲風行地搜捕共黨分子,共黨分子在上海的活動力,卻仍有增無減,幾乎在每一家的大學與中學裡,都有著數目相當可觀的所謂「職業學生」,罷課、遊行、請願、鬧學潮,鬧得天翻地覆。
時局,已緊得不能再緊了,上海全市的市民,都可以清晰地聽到市郊砲聲了,上海全市的六百萬市民,都被即將來臨的戰禍驚得無以自主了,每一處街頭巷尾,都堆起了沙包,看樣子是在準備巷戰了。
我們的同學之中,已有幾個人在招兵站報了名,脫下了僧裝,住在四明路大通路口的楠木倉庫,他們雖是新兵,因其不是抓來的壯丁,所以行動很自由,並在便衣上貼了一張表示部隊番號的符號,便可享受電車與公共汽車免費乘車的特權,他們吃飽飯就到處跑著玩,也常回到靜安寺來看看我們。我看他們的心境,要比我們平靜得多,他們反正是在等船,反正會到臺灣去的,所以樂得安心。他們是關振、田楓、王文伯、何正中,其中的何正中現已再度出家又受了一次比丘戒,便是十普寺的明月法師。
因此,我們的嘴上,都在嚷著去當兵的口號。因此有一位同學對我說:「常進,你去當兵我也去。」就這樣,我真的決定當兵了,由於我的決定,了中同學也跟著決定當兵了。於是,我把較為重要的書籍,送到我在曹家渡的俗家哥哥處去,棉衣和夾衣則隨手送給未走的同學,有一件很好的夾袍,我要送給一位名叫妙融的同學,他竟流下淚來對我哭,先是不肯收,後來他說代我暫時收下,等我從臺灣回去再還我。
我也相信,國民黨的軍隊撤到臺灣,一年半載,時局就會平靜下來。
那是民國三十八年(西元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五日的下午,我與另外幾個同學,向尚在靜安寺留守的秀奇法師、本光法師、林子青居士告了假。本光法師曾在金陵大學教過書,他對我很有好感,因為聽他的課,在同學之中,我的筆記是做得最完整的一個,所以頗有依依之情,但他終於說了兩句話:「以你求學的精神,去做你要做的事,你會成功的。你既要走,其他的話我就不必說了。」
▲作者與了中學長(左)合影於上海。
林子青居士,就是曾來臺南傳戒當教授阿闍梨的慧雲法師,他可能是我們學院老師之中學問最好的一位了,他的國文、外文、佛學、文學,都有很高的造詣,他的人品好、風度好、學問好,他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刻。當我向他告假的時候,他是一臉的苦笑;臺灣對於他,並不陌生,在日治時代,他到臺灣曾被日本軍閥當作中國的間諜下過牢。他仰起頭想了一想,才對我說:「在大時代的洪爐裡,願你鍛得更加堅強。」
好多同學都跟著我們前前後後地轉來轉去,最後,向他們告了假,我看著他們那種惶惑、悲戚、依依不捨而又無可奈何的表情,我的情緒非常激動,我真想哭,我真想大聲地痛哭,思前想後,我都必須痛快地大哭一場!但我畢竟是去當兵呀!就不能表現得英勇一些嗎?
然而,當我乘著三輪車,帶著一捲極其簡單的行李,出了靜安寺的大門,回頭再看看我那生活了兩年半的「學僧天地」,發現好幾個同學還在向我們連連地搖手時,我的眼淚再怎麼也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