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學僧天地
僧教育運動
我的小廟生活,到民國三十六年(西元一九四七年)春季,便結束了,因自那時開始,我做了靜安寺佛學院的插班生。
說到接受佛教的教育,真是感慨萬千,因為自古以來,中國佛教就不曾有過系統化及永久性的教育制度與教育機構,佛教的教育都是從實際的修持生活中完成,是潛移默化,而非計畫性的普及教育。一般學教的人,追隨大德法師聽經,聽久了,只要能夠把注疏熟背,他也就能講經,正因為是背的注疏,所以能講經的法師,未必真的徹底明瞭經義的內容所在。縱然如此,宋明以後的講經法師,數目也是不多。至於學禪的人,只是在禪堂裡死用功,他們不求知解經教,但求見性開悟;可惜,禪定的工夫,也應有人指導方可,否則,盲修瞎參,無濟於事。正因參禪開悟的人太少,故有宋初的永明延壽禪師倡出「禪淨兼修」的主張,以念佛求生淨土為方便,到了明末,又有蓮池袾宏大師提倡「禪淨一致」之說。於是,參禪念佛、念佛參禪,便成了晚近數百年的佛教教育。不用說,在這樣的佛教環境之中,除了極少數根器深者憑個人的努力而得學養修持的成就之外,多數的僧尼,便無從求學佛法,也無法成為人才。
一味的參禪念佛,在修持者本身,當可獲得信仰的真受用,但在對外的教化方面,除了少數傑出的大德之外,一般的僧尼便無能為力了。所以,全國雖有數百萬的僧尼,他們給佛教所起的作用,倒是成反比的,僧尼越多,佛教的負擔越重,因為他們給予社會的觀感是無用之輩。所以,到了清朝末季,中國佛教便面臨到兩重致命的打擊:
一是從清文宗咸豐元年至穆宗同治三年(西元一八五一─一八六四年)的太平天國之亂,將東南十六省的佛教,摧毀殆盡。此事我已在《基督教之研究》第五章〈基督教與佛教的影響及價值〉第二節「基督教與中國佛教」有所論列。
二是清德宗光緒二十四年(西元一八九八年),湖廣總督張之洞著《勸學篇》三卷,奏呈光緒皇帝,主張「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也就是基於中國儒家的根本思想,採用西洋的科學技能,以挽救滿清帝國的危亡。他主張應在全國急速建立新教育制度,由於清廷的財政困難,加上張之洞的排僧思想,他便把目標指向了佛教,建議用廟產興學,他說:今日天下的寺院,何止數萬,每都市有百餘座,大縣數十座,小縣十餘座,各寺均有田產,寺產原屬信眾施捨,今以廟產興學,最適時宜。他的具體主張,是將寺舍的十分之七移作校舍,寺產的十分之七移作教育經費,餘則留給僧侶的生活所需。
因為佛教沒有人才,佛教未有自求保障的力量,所以,張之洞的《勸學篇》一發表,各地共鳴,廟產興學的運動,一時風行全國,沒收寺產,乃至搶奪寺產,致令數十萬寺廟,百萬以上的僧尼,張惶失措,無以自救(見日文《近代佛教講座》第一卷二一○─二一二頁)。唯於不久之後,光緒皇帝被慈禧太后幽禁,維新運動即告滅。可是,《勸學篇》當時刊行了十萬部,三年之後又譯成英文,被列為清末的中國名著,其對中國知識(統治)階層的影響之大,可以想見。故到民國成立後,張之洞的陰魂不散,民國十七年(西元一九二八年),又有身為內政部長的基督教徒薛篤弼,成立「廟產興學促進會」,沒收寺產,興辦學校。到民國十九年(西元一九三○年),國民政府又頒布「監督寺廟條例」,規定所有的寺廟財產,應依其多寡而用以經營小學校、圖書館、救濟院(孤兒院、養老院、保育所)、貧民工廠、合作社等的社會慈善福利事業。
這在本質上說,佛教不用政府監督,也該自動地做。
因此,寺院的住持們,為了保護寺產不被政府沒收,清末之際,竟有依賴日本的保護而請日本向清政府交涉的。此可引錄東初老人的一段話,來做介紹:
日人目覩我國佛教遭受國家社會摧殘,遂效法西方耶教徒來華傳教方法,引誘中國僧寺受其保護,當時杭州就有三十多寺投入日本真宗懷抱,遇有佔用寺廟,搶奪寺產,就由日本領事出面保護,因此引起外交風潮,中日雙方交涉結果,日本真宗先取消寺產保護事情,後清廷政府始下詔保護佛教,並令佛徒自辦學校,各省始有僧教育會產生。各省寺院當局,亦知非興辦僧學堂,不足以保護寺產。當時日人水野梅曉於長沙設辦僧師範學堂,江蘇文希(亞髠)於揚州設立普通僧學堂,浙江之寄禪、松風,北京之覺先等,南北呼應,實為當時佛教界創辦僧教育之領袖人物。(《佛教文化之重新》的〈智光大師與中國佛教〉;另可參閱《太虛全書》第二十九冊〈文叢〉四六、四七頁)
由此可知,中國佛教的近代教育,是由政府及知識階層逼出來的。上引文中所說的水野梅曉,是日本曹洞宗的學者,他於光緒二十八年(西元一九○二年)到浙江天童山,禮如淨禪師的塔,因得當時天童山住持寄禪的勸請,便於光緒二十九年至長沙,創辦「湖南僧學堂」,建立了中國佛教新的僧教育風氣,這是中國新僧教育的第一所學校。(道端良秀的《中國佛教史》二九○頁)
第二所僧學堂是由文希法師主辦的揚州天寧寺普通僧學堂,鎮江及揚州諸山負擔經費,於光緒三十二年開辦,除佛學之外,有英日等外文,日文由日人道揚居士擔任,學生之有名者,有焦山的智光及金山的仁山。
第三所有名的近代佛教教育機構,要推楊文會居士於光緒三十四年在南京金陵刻經處創辦的「祇洹精舍」。招集僧俗佛子十數人,除了研究佛學及國文,並由蘇曼殊教授英文,以作進修梵文及巴利文的基礎。學生有太虛、智光、仁山、觀同、歐陽竟無(漸)、梅光羲等,雖僅十數人,但對民國以後數十年間的中國佛教,影響至為深遠。
民國三年(西元一九一四年),有月霞法師依上海哈洞花園,設立華嚴大學,輾轉遷移至杭州的海潮寺及常熟的興福寺,此有應慈、持松、了塵、慈舟等人,繼承分枝,自成一個華嚴學派,來臺灣的智光、南亭、道源等諸老,均與這一學派有淵源。
祇洹精舍辦了兩年多,由於經費困難,所以停辦,曾在該舍擔任佛學講師的諦閑老,稍後於復興了寧波的觀宗寺之際,民國八年(西元一九一九年)設立觀宗學舍,後來改名為觀宗寺弘法研究社,由此也形成天臺學的一派,分出高郵的天臺宗學院、天臺山國清寺研究社,此派出有寶靜、倓虛、常惺等諸老,臺灣的斌宗法師,也是屬這一系的法匠。
民國十一年(西元一九二二年),太虛大師在武昌設立佛學院,這是近代中國僧教育的一大重鎮,由這所武昌佛學院的成立,正如太虛大師自述:「不惟影響於青年僧甚大,且於學術、文化及政治、社會各方面,均有相當影響。」因為武昌佛學院後來演變為世界佛學苑圖書館及研究院,直屬於此而分設於外的,則有法尊法師在重慶設立漢藏教理院;常惺法師也仿照著在廈門開創閩南佛學院,此院於民國十六年(西元一九二七年)後交由太虛及其門下的芝峯、會覺、大醒、寄塵等繼辦。另外又有大醒及心道,於福州鼓山辦了鼓山佛學院;大醒及寄塵,又在潮州設立東嶺佛學院;寄塵及容虛則於九華山開辦江南佛學院;慈航則於安慶設立迎江佛學院;常惺、臺源、法舫、容也、量源等又分別在北平的柏林寺、法源寺、拈花寺,辦了佛學院。此外尚有慕西及淨嚴的河南佛學苑、寬融的普陀佛學院、妙闊的陝西慈恩佛學院、昌圓及廣文的四川佛學院、永昌的貴州佛學院、靜嚴的焦山佛學院、大醒在江北的覺津學院、談玄在奉化的雪竇學寺、芝峯及亦幻在寧波的白湖講舍。這些均與太虛大師的這一學派有直接間接的關係(以上資料見於《太虛全書》第二十九冊〈文叢〉五○、五一頁)。現在臺灣的賢頓、東初、印順、樂觀、默如等諸老,以及在馬來西亞的竺摩長老、在菲律賓的瑞今長老,都是出於這一學派。
其他還有江蘇的竹林佛學院、玉山佛學院、法界學院、光孝學院、棲霞學院、北平的弘慈學院、湖南的祝聖學院等,這些佛學院中也均有太虛學派的學僧,參與施教;又如後起的常州天寧佛學院、上海玉佛寺佛學院及靜安寺佛學院、浙江武陵佛學院,也均與太虛學派有關。
在上海,尚有一座圓明講堂,這是圓瑛老法師主持的楞嚴專宗學府,圓老對楞嚴是由親證實悟而自立一宗,現在臺灣的白聖長老,便是圓老的上足。
女眾教育方面:則有武昌佛學女眾院、恆寶尼主辦的菩提精舍、德融尼辦於漢口的八敬學院;女居士張聖慧主辦於奉化的法昌學院、女居士過聖嚴主持的無錫佛學會、女居士張蓮覺創辦於香港的東蓮覺苑等。(見《太虛全書》第二十九冊〈文叢〉五一、五二頁)
在家學佛的教育機構,則有歐陽竟無及呂秋逸(澂)等設於南京的支那內學院、韓德清及徐森玉等設於北平的三時學會、段芝泉及湯住心等設於上海的菩提學會。此與僧教育雖無何影響,然於學術界的作用很大。(見同上五三頁)
說到此處,我們尚須明白,以上的許多佛教學院,列名的也不過四十多家,其中有的僅辦一屆便停,正如太虛大師說的「曇花一現」,若以中國僧尼及寺院總數來做比例,這就顯得貧乏,以中國大陸來比今日的臺灣一省,由民國三十八年到五十六年(西元一九四九—一九六七年),已有二十多家學院在此起彼落地開辦與停辦,這就顯得臺灣的佛教教育已比早年的大陸時代可喜得多。
可是,談到中國佛教的現代教育,我們不要忘了四位功臣。第一位是八指頭陀寄禪和尚,中國第一所僧學校是由他的鼓勵而出現,中國佛教會的前身──中華佛教總會,也是由他領導全國各省在清末組成的僧教育會的改組而來,他老人家也為護教而於民國元年(西元一九一二年)在北平示寂,此一組織到民國二年(西元一九一三年),已於全國各省縣設立支分會三、四百起。
第二位功臣是楊仁山(文會)居士。
第三位功臣是太虛大師。
第四位功臣是歐陽竟無居士。
我們談論現代中國的佛教教育的啟蒙,如果遺忘了這四位功臣,那就無從介紹其根源。
但是,我們仍應感到慚愧,我們各地寺院的住持們,大多沒有想到教育的問題,沒有想到要使他們的下一代接受什麼教育。至於已經辦了佛教教育的各家佛學院,也很少真的全力以赴。其中影響近代中國佛教最有力的是祇洹精舍、武昌佛學院、閩南佛學院、漢藏教理院、支那內學院。這是由楊文會、太虛、歐陽竟無所辦。唯其由於各家佛學院之間,既無縱的組織體系,也沒有橫的聯絡機構,所以在學制、課程、教材、學級等方面,都沒有統一。直到現在,已經過了半個世紀出頭,中國佛教的教育問題,依舊停滯在草創階段!
然而,福薄如紙的我,畢竟也受到了近代佛教教育的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