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儀的淵源
我在上海的幾年之中,可以說都是過的經懺生活,在大聖寺做小和尚,固然不用說了,後來到了靜安寺,做了學僧,還是沒有離開經懺。
經懺,似乎是危害了數百年來的中國佛教。尤其是在清代的乾嘉以後,中國的佛教,只剩下徒有其表的空架子,佛教沒有人才,也沒有作為,大叢林,已跟社會脫了節,民間所知的佛教,就只有經懺薦亡的形態,維持著佛教的慧命!
我並不是咒詛經懺的人,經是佛陀宣說的,懺是歷代高僧編集的,咒詛經懺,就等於毀謗佛法,我是怎麼也不敢的。
這像是水能覆舟,水也能載舟,儘管由於水的緣故,毀滅過許多的生命,水的本身是沒有罪的。
所以,我在民國四十九年(西元一九六○年)的九月一日,給《今日佛教月刊》,寫過長達一萬餘言的一篇文章,題目叫作〈論經懺佛事及其利弊得失〉,考察了經懺的歷史背景,也提出了我對經懺佛事的展望和看法,現在已被收於《律制生活》一書之中。因此,有關這個問題,我不想在此重加論列。
不過,我想補充一點,我在那篇文章的第三節中,曾經假設地說了這樣的幾句話:「佛教這種『消災』與『薦亡』的佛事,非常可能是受了道教所謂『作法』的刺激,所以應運而生,以資抗衡道教,免得道教在這方面優勢獨佔。」這幾年來,從好些資料的蒐集中,證明我的假設,大致是正確的。我們知道,中國佛教的懺法儀軌,有史可考的是出於梁武帝的時代,那是一個道教盛行的時代,梁武帝本人,就是從道教進入佛教的,梁武帝對於道教的華陽真人陶弘景,有著相當的敬意。我們又知道,道教主要分為兩派:一是丹鼎,一是符籙,陶弘景就是屬於符籙派的兩大功臣之一,另外一個是寇謙之。凡是熟悉中國佛教史的人,都會知道三武滅佛的故事,其中北魏太武帝的滅佛運動,道士寇謙之,便是一個重要的人物。在寇謙之的重要發明中,有一部詭稱是受賜於太上老君的道書,叫作《雲中首誦新科誡》,一共二十卷。這一部書,對於符籙派的道教,非常有用,道教的齋醮等作法的科儀,就是根據這部道書來的。我們又知道,北魏太武帝的太平真君元年是西元四四○年,梁武帝蕭衍的天監元年是西元五○二年,梁武帝的時代,比寇謙之當令的時代晚了半個世紀出頭,梁武帝接受符籙派的影響而授命於當時的高僧,從事於懺儀的編集,自是非常可能的。最有名的也是佛教史上部帙最大的一部懺法《梁皇懺》,就是那個時候的產物。《梁皇懺》的內容都是出於佛經及佛號的摘錄編集,《梁皇懺》的科儀形式,無疑是受了道教的影響,到了後來的水陸科儀之中,簡直就已摻入了若干道教的思想。這使得佛教流俗化而又產生了流弊。
由於現狀的需要,事實上,當時的佛道兩教是彼此模仿的,可是,佛教吃了暗虧,正如朱熹所說:「理致之見於經典者,釋氏為優,道家強欲效之,則祇見其膚淺無味。祈禱之具於科教者,道家為優,釋氏強欲效之,則祇見其荒誕不切矣。」(《文獻通考‧經籍考》二十五)
說也難怪,佛教的修持儀軌,在佛教來說,也不是沒有本身的歷史根據,追溯起來,也與天神的崇拜有多少關係,那就是密教的開出。我們知道,佛教的密宗,從印度佛教的發展史上說,是屬於第三期佛教,那是受了婆羅門教梵天崇拜的影響而來。密宗特別重視曼陀羅的建立,若不建立曼陀羅,密法就修不成功。所謂曼陀羅,就是壇場的建立,儀式的規定以及法物的使用;那是藉著境界的統一和清淨,來影響並引導修持者內心的統一和清淨,以期達到修持者的身口意三業相應;再以修持者的三業,相應所奉本尊的三業,那就成了自他與生佛交融,使得修持者由於所奉本尊佛的無漏功德相應,而現起修持者的無漏功用。
這一套理論是可以成立的,而且也是相當有用的,但我們必須明白,這不是根本佛教的原始面貌。雖然律中的羯磨,就是曼陀羅之一,但對法物的使用,絕沒有密宗那樣的神祕,密宗在印度,正像中國的禪宗,同樣是屬於適應時代環境而發展出來的佛教。
中國佛教的經懺佛事,就是出於道教及密宗的兩大主流,各種懺儀是脫胎於道教,也有來自密教,焰口肇始於密法的修持,水陸則為懺儀及焰口的綜合與擴大,各種法器如鐺鉿鈴鼓等的使用,也是淵源於密教。
這些本來都是作為自修或集體修持之用,而且均有其使用的道理,例如法器的使用,現在的經懺門中,不過當作伴奏唱讚的樂器,實則,直到現代的西藏密教,仍把法器當作幫助修持的東西,現在我將一位歐洲旅行家對此事的記述,轉摘於下:
門關上之後,鼓笛鐃鈸喇叭齊奏,這很不調和的樂聲,有著一種神奇的力量緊扣著我的心靈。
我悄悄地請教那位老喇嘛。
他微笑著點點頭。出乎我的意料,原來這樂聲的配合,是經過上千年的研究而形成的,其目的在使參加大祭的人們,貫注全神集中敬意。為什麼會有這樣大的影響?因為這些樂器的響聲,跟人體上發出來的自然響聲是相應的──人身體內的響聲,用手指緊塞兩耳不傳外音時,就可聽出來。(Amauryde Riencourt著的《西藏見聞錄》第十三節)
中國的佛事運用這些法器的時代也不太早,大概是從元朝喇嘛教流入內地之後,始逐漸地普遍採用。因在元人天臺學者志磐所著《佛祖統紀》之中,僅謂「真言宗徒,流於歌唄」,可知當時僅為真言宗的人歌唄吹拍。後來,禪、教、律、淨的界限漸失,密宗的成分也進入了顯乘各宗,我們查閱近代各家的課誦本,乃至律門的毘尼日用,無不持咒歌唄,可惜的是,末流的佛教,已不知其運用的道理,竟至於成為經懺門庭的工具,僧人墮落的淵藪,腐化佛教的象徵,迷信色彩的總和,我們身為如來的弟子,對此流弊之形成,必須要找出它的源頭,然後予以糾正和改良。
所以,我不反對經懺佛事,但卻不得不要求改良。
因為,經懺佛事可以作為聯絡信徒的橋樑,祝生、度亡、消災、祈福,乃是宗教必具的條件;齋僧、布施、誦經、禮拜,也確是佛陀鼓勵我們來做的遺教。然而,佛教的僧尼僅以經懺作為謀生的工具,佛教的寺院僅以經懺作為牟利的行業,那就太不合「法」了,也太罪過了。
所以,商業化的佛事,無異是我們自招侮辱,我們現的沙門之相,是為厭離生死,是為自求解脫而兼度眾生,豈能為了蠅頭小利而自貶身分?
我從經懺門中出來,知道經懺的功用,也知道經懺僧的罪惡與痛苦。下面是我經懺生活的自白,也可說是我對經懺生活的哭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