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上海與我
上海外灘
我第一次到上海,是在民國三十三年(西元一九四四年)的十月間,那尚是汪精衛偽政府統治的時期。第二年夏天,我又回了狼山。
上海這個地名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二千二百多年以前的戰國時代,那時是楚國春申君黃歇的封邑,所以又稱為申江,本來只是一個縣名,又因縣北有一條河流叫作滬瀆,所以也可簡稱為滬。到了清朝宣宗道光二十二年(西元一八四二年),因為林則徐燒掉了英國人從印度運至廣州,用來換取中國銀子並毒害中國人民的大批鴉片,引起了鴉片戰爭,打敗了中國,訂了中英江寧條約,中國從此奉送了香港,也開放了五大海港,稱為五口通商──廣州、廈門、福建、寧波、上海,從此,上海便成了外國人吸吮中國血的一個下口處和一根輸血管,洋貨內銷,金銀外流。到了道光二十五年,英、美、法的「租界」,也在上海次第成立;那是中國領土內的外國世界,在中國地界犯了法,乃至姦淫殺戮了中國人,進入租界,便有「治外法權」的庇護,中國人對他們就莫可奈何!因此,外國人在上海的橫行霸道,直到抗日戰爭結束,才算解了凍,放了手。但是,上海這個地方,似乎也就因禍得福,現代化的建築,機械化的工業,電器化的生活,當初是為了外國人自己的利益,最後卻成了中國人意外的收穫。
說到中英條約,也能使我們想起,在那次的國恥之中,基督教的傳教士,得到了條約的保護,大批地湧到了中國各地,在他們「破除迷信」「打倒偶像」的「傳教」聲中,中國原有的習俗與宗教,特別是佛教,到處受到了破壞,致使引起中國人民普遍的不滿,教士受到中國人民的「懲罰」,教案也就頻頻發生,每次教案之後,總還是中國倒楣,一次又一次的條約簽訂,一次又一次的鉅款賠償,在傳教士與列強帝國主義的配合侵凌之下,中國那得不窮?現在的許多中國人,卻把基督教當作大恩人來逢迎了,想來真是一大諷刺。
當然,基督教是宣傳博愛的,是主張「愛敵人」的,在今日的美國,基督教在「靈的多元主義」的信仰下,也都能夠互相容忍,表面上也都能夠相互尊重不同信仰的人。但在一百數十年以前,耶穌先生騎在砲彈頭上飛到中國來的時候,那副面目,該是多麼的醜惡!
基督教是不主張殺人的,但在明末清初的時代,外國的傳教士們,為了達到在中國傳教的目的,不惜為朝廷製造火砲,取寵皇帝,而轟殺朝廷的敵人──中國的人民,比如羅如望及陽瑪諾為明熹宗製砲;湯若望及羅雅谷為明毅宗製砲;南懷仁為清聖祖鑄造鐵砲等等。我真弄不懂,難道說,這些就是基督教所謂「博愛」精神的表現嗎?民國以後,由於倒戈將軍馮玉祥信仰基督教,竟然沒收了河南大半的佛教寺產。也許,這就是基督教的本質──富於排他性、獨斷性、暴力性,為達目的而可不擇手段的本質罷!正如近代英國大哲學家羅素,對於基督教的批評所說:「就基督教逐漸減少迫害的限度而論,這是多虧了一些自由思想家的勞績,他們曾經使那些獨斷主義者減少獨斷。倘若他們今日還是像昔日一樣的獨斷,他們會仍然覺得有理由去把異教徒燒死在柴堆上。」(見世界書局《美國的宗教》一八八頁)
在俄國大文學家托爾斯泰的自傳裡,對基督教的信仰,也有這樣的批評:「那些當眾承認信仰正教的人,大概都是那些愚鈍、殘忍和自視甚高的人。能幹、誠實、可靠、良好性情道德行為等,反較常見於不信仰的人們之中。」
我無意反對基督教,只是從中國近代史的問題上,順便談談而已。現在,讓我們把注意點,拉回到我的本題。
上海,給我的第一印象是神奇而感到驚異的,我在黃浦江裡的船上,就已見到了一排排高大的洋房,那樣高高低低,好像是層巒起伏的山嶺,我真懷疑那些洋房是怎麼起法的?沿著外灘的碼頭,一列一列的電車,像是活動的房屋,在鐵軌上發出「吃剎吃剎」的怪聲,車頂上的電桿,像是鄉下姑娘的長辮子,偶然從電桿與電線的接觸處,冒出一片刺眼的火花。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汽車,一長陣一長陣地奔來馳去。黃包車,在碼頭旁邊擠得滿滿的,那些光腳赤膊的車伕,見我們的輪船靠上碼頭時,都已離開了他們的車子,湧到了檢查站的閘門口。迎接旅客的人,除了車伕,還有許多旅館和客棧的茶房,只要一出檢查口,就有許多人蜂擁而上,搶著替你提箱籠夯行李,嘴上雖然說的很客氣,行動卻是極粗魯。為了爭一個旅客,他們之間也可能打上一架。如果是一個第一次到上海的鄉巴佬,簡直會被他們的舉措嚇呆,他們不是拉生意,而是名副其實的搶交易,要是耳目略微遲鈍,一轉眼,你的行李會被他們搶得不知去向了。
那次,我跟著朗慧師公初到上海,雖然都是道地的鄉下人,好在有一位狼山的信徒,乃是「的的刮刮」的上海人,由於他的陪伴同行,我們是「篤定泰山」了,非常順利地喊了兩部黃包車,一直拉到了滬西憶定盤路的大聖寺。
坐在黃包車上,使我盡情地做了一次對於上海市的遊覽觀光。上海市的範圍,的確大得驚人,從外灘到滬西,黃包車走了個把小時,若從滬西一直走到徐家匯土山灣一帶,只怕還得加上一倍以上的時間。看看黃包車伕,臭汗淋漓,氣喘如牛,可見這一碗飯是多麼難吃,坐在上面,真覺得於心不忍。
我們有一座下院在上海,它沒有恆產,僅靠做經懺維持門庭。由於南通的狼山缺人照顧,故在半年之後,便把我送了回去。可是民國三十四年(西元一九四五年)八月抗日戰爭勝利以後,又有戰爭在江北展開,山上無法安身,所以到民國三十五年(西元一九四六年)春天,我又第二次到了上海,從此以後,就沒有再回過南通了。
不久,狼山各房的人,大部分都到了上海,上海的兩座大聖寺,就做了狼山子孫的避難所。
兩座大聖寺的歷史都不久,滬西的一座,到抗戰期間才由一班在上海經商的南通人,發起籌建,聘請我的曾師祖貫通老人擔任住持。
滬西大聖寺,在範圍及氣派上,都比虹口的大,重疊著起的一座大殿及一座天王殿,尤其是天王殿,既高又大,普通的三層樓,沒有它的高,它有三大間,中間供彌勒與韋陀,兩邊兩間,可以同時容納二、三十桌的筵席。正殿兩側有兩排廂房,可以容納幾十個人的住宿。大聖寺的大門對著原來是法租界的海格路,進出道路卻開在右側的憶定盤路,門牌也屬於憶定盤路,因為抗戰勝利之後,失去了有力的護法,沒有錢,買不起地,築不起路,朝向海格路的出路,都被人家興建起了十多層高的大洋房,所以,此路不通了。即使寺內的裝飾和油漆等的工程,也都停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