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哀父母
母親對於我的照顧,一直到她死了之後,還在庇蔭著我,處處為我著想。至於我這個兒子呢?我竟想不出曾有過表示孝心的事。所謂「樹欲靜兮風不止,子欲養兮親不待」,母親沒有等待到我能夠有力奉養她的時候,她就去了!事實上,縱然她能一直等到現在,在現實的局勢下,我又有什麼辦法去奉養她呢?可憐,我連母親的忌日是那一天,都不知道啊!
民國三十七年(西元一九四八年)的冬季,學院放了寒假,我決心要回俗家走一趟,但是,當我乘火車到了無錫,因為新四軍的勢力已經到了我的家鄉,內港沒有船了,公路的汽車也不通行了,要是步行回去,第一路途不熟,第二危險很大,在百多里的旅途之中,隨時都可能遇到變故。不得已,只好折返了上海。
過了民國三十八年(西元一九四九年)的農曆新年,我俗家的人,多半都到了上海,他們是我的三個哥哥、兩個姊夫、一個嫂子、一個堂姊、一個表姊。鄉下鬧得天翻地覆,所以老百姓都活不成了,大家都來上海餬口了,家裡僅留下父親一個人。我問他們,父親的情況怎樣,他們只說老年人總比較好些,大概不會有危險,其餘的,他們也不得而知。他們都是冒了生命的危險,步行到上海的,從家鄉到上海,晝伏夜行,忍飢耐餓,費時半個多月,也是夠他們苦的了。
然而,當我要報名從軍的前夕,去曹家渡的一個亭子間裡看他們,他們又準備著步行還鄉了。這時的共軍已經控制江南的大局,並且已到了崑山。他們聽說對於自動還鄉的人一律寬恕,否則,等到迫令還鄉,性命就難保了。唯有一向在上海擺豆漿攤的大哥,他是聽天由命,不動聲色。因此,當我離開上海的時候,我俗家的人,又僅剩下我大哥一個人在上海了。我將部分東西裝了一箱,留在他那裡,並且請他代我向父親告假,說我已經去了臺灣、還了俗、當了兵,能否再有相見的機會,誰也不能預料,請他老人家保重,也請幾位哥哥好好地孝養父親。
一晃之間,我來臺灣,已是十八年了,父親如尚健在,也該是七十八歲的人了。但願他老人家在三個哥哥的孝養中,晚景很好,過得很平安。然而,誰又能夠如此的肯定呢?何況,我的父親在他五十多歲以後,就已患了胃病!
我的父母雙親,現在何處呢?究竟怎樣了呢?父親的健康?母親的靈?
《詩經》的〈蓼莪篇〉說的:「哀哀父母」,我豈不就是那樣的人嗎?在生之時不能奉侍孝養,母親命終又不能奔喪。縱然那天是我父母的壽辰,我也不得而知呀!
有什麼補救的方法呢?作為一個出家人,在無可奈何的情形之下,我唯有每天在佛前為父母的健康和超昇而祈禱。
在廣大的人海之中,我的父母實在算不得什麼,既無赫赫之名,也無什麼建樹,乃至連對子女的教育費用也籌措不出。但是,人間的安立,如果人人是大人偉人,究竟要誰來做小人物呢?我的父母,乃是標準的普通人,是安分守己的平凡人物,沒有強烈的欲望,對於生活卻從不失望。
我曾聽父親常常勉勵我們兄弟:「一群鴨子在河裡游,各有一條路,大鴨游出大路,小鴨游出小路,不游就沒有路。但看我們自己的力量如何,不要嫉妒他人,也勿輕視自己。」
有一次,幾位鄰婦和我母親聊天,忽然有人拿我來做評論的對象,有一位鄰婦把我預言得不能再好,另一位卻不以為然,她們最後的結語是在好壞兩可之間:「好則住在樓上樓,不好則在樓下為人搬磚頭。」我的母親這時也說話了:「樓上樓當然好,搬磚頭也不錯,只要他不做賊骨頭,我就放心了。」當時聽得大家哈哈一笑。
現在想來,父母的話著實夠我受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