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哀哀父母
父親的笑
民國三十二年(西元一九四三年)冬天,我的母親不放心我在山上的生活,特地過江上山來看了我一次,相別僅僅數月,母親見我長高了好多,面色也白胖了一些,這才放了心,她在山頂上住了一夜,第二天就下山了。大致上說,我能從鄉下人家的茅草屋裡,來到聞名於長江南北的狼山出家,她是滿意的;但是山上的生活,吃的方面,卻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在她以為,狼山還是以前那樣的「錢山」,「錢山」上的和尚,是不應該吃得這樣差的。自然,我的俗家的生活,並不比狼山更好,其實是更差。所以我的母親是笑著下山的,因為她是小腳,我送她下山,一直送到離開狼山很遠,我才回頭。
民國三十三年(西元一九四四年)夏天,我曾回江南的俗家一次。那時我回去,父母親對我似乎頗感失望,因我仍然穿著上山去時的衣服,那是我母親在兩年以前給我用粗布做的,此時,雖然未破,但已顯得舊了。我出家了一年,狼山的師長並未給我做一件衣服,即使後來,直到我離開狼山,到了上海,趕經懺,進了佛學院,也未給我做過一件新衣服。一則,這時的狼山窮了;二則,狼山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小和尚未改裝,固然是穿俗家的衣服,小和尚落髮改裝時,也應由俗家做了全套的僧裝為小和尚的落髮而恭賀,並且還要俗家拿錢出來辦素筵供養師長,大宴親友,這一規矩是很有意義的,今日的泰緬等國,俗人出家,也都有著這樣的風尚。可惜以我那個貧窮的俗家而言,豈能如此的作法呢?我把這個規矩告訴了母親,她還為我難過了很久,她是怎麼也不會想到,送一個兒子做和尚,也像嫁女兒要陪上這樣大的本錢。
▲作者的父親。
那次我回俗家,只住了三天,但我覺得俗家的事物和環境,樣樣都是值得留戀的。我在小時頑皮種下的幾株小樹苗,這時已比我的人還高了,有的已經開了花結了果,小時候二哥為我做的兩艘玩具木船,還靜悄悄地躺在屋角落裡;我讀過的書籍,還被母親包得整整齊齊地擺在衣櫥頂上;我的鉛筆、鉛筆刀、玻璃彈子以及貝殼小皮球等,都被母親收藏得好好的,似乎還在等著我回去。從這些事物的保存,可以看出母親對於我懷念的深切。所以她要這樣對我說了:「你為什麼只請三天假呢?過去,當你倔強淘氣不聽話的時候,我真恨不得把你送掉,但在你上了狼山之後,身邊又像少了一樣什麼東西似地感到不慣;想來想去,你總算是你們兄弟之中比較乖的一個。最難得的,是你自己知道讀書,也肯讀書,不像你的大哥,那時在江北,家裡有錢送他去讀書,他卻寧可跟著野孩子們拾狗屎,說什麼也不肯上學,好像學堂裡的先生是老虎。唉!你呢?情形恰恰相反,我們做爹娘的竟又無力栽培你。」
說良心話,我的父母讓我去狼山出家,並不是由於佛法的理由,鄉下人根本就沒有聽過半句佛法,那能懂得什麼是出家的勝義呢?僅知道狼山是個錢山,狼山的和尚是財神,所以,送兒子去狼山出家,就等於送兒子去登天享福。雖然如此,母親也是在半肯半不肯的心情下,甚至可說是在無可奈何的情景下把我送出家門的。
當時我才是個十五歲的大孩子,在俗家住了三天,真想再住幾天,陪陪母親,尤其在那年的春天,我的二姊因為難產而新死不久,母親感到特別的傷痛,她每天都會泣不成聲地提到我的二姊。母親的確是要悲傷的,到了晚年來臨時,最小的兒子出了家,等於死了一半,最小的女兒,又不幸早亡!
但是,狼山的規矩,小和尚一年只准回俗家一次,每次三天假,因我的俗家住在江南,來回的水陸路程就去了兩天,所以,連頭帶尾准了我五天假。如果逾假不歸,雖不致發生什麼嚴重的問題,但那總是給了師長們一個不好的印象。出家人不該顧俗家,狼山也最忌諱子孫顧俗家,所以,小和尚如果沒有事,最好不要回俗家。
俗家是回不得的,然而,小和尚的服裝,仍得由俗家來負擔。
民國三十五年(西元一九四六年)春天,我在上海的下院,已經正式趕經懺了,穿著俗服,披上水紅色的麻布七衣,雜在師父們之中,天天出堂做佛事,齋主人家知道我是小和尚,倒也很少計較,我的曾師祖──下院的當家,卻覺得看不順眼,所以念著要我改裝,但又捨不得為我花錢剪布。我是聽在耳裡,難過在心裡,出家已經兩年多了,還沒有穿上僧服,自己何嘗不急?
終於,我的父親冒著斷糧挨餓的勇氣,賣掉了幾擔麥子,請鄉下的土裁縫,做了幾件僧裝的棉衣,親自送到上海。父親還對我抱歉似地說:「你們的娘,眼力不行了,她也不會裁剪和尚衣,請了裁縫,嘴上雖說會做,做得卻不像樣,布料也很差。這些年來,鄉下一直在亂,粗重的活計,我已做不動了,你的哥哥嫂嫂,自顧生活不暇,所以也幫不上手腳。唉!這些衣服,我雖送了上來,但還不知道你敢不敢穿了它們在上海見人。不管怎樣,你且穿著試試,看看合不合身?」
我是照著父親的意思做了。滿意,當然是說不上的,但是畢竟是父母的血汗、父母的心呀!父親見我歡天喜地,他也開心地笑了,這一笑,似乎就已值回了他全部心血的代價!
就這樣,我就算是改裝了,反正俗家沒有錢,所以,一切的儀式也都免了。我的狼山的師長們,不太重視律制,似乎也缺少了一些人間應有的溫情。也許是由於生活艱難與時局動亂的緣故罷!所以,我也並不埋怨什麼人,如要埋怨,應該是埋怨自己的福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