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個房頭
狼山有七個房頭,從最下面算起是:準提庵、三元宮、法聚庵、福慧庵、白衣庵、四仙祠、鼎新庵,大山門前面的大雄寶殿供的釋迦世尊,乃是狼山最大的一座建築。山頂上是廣教禪寺,便是大聖菩薩的正殿所在,共有五進,依次是二山門、樂善門、念佛樓、禹王殿、地藏殿、韋陀殿、大聖殿。寶塔的基層,前是地藏殿,後是韋陀殿,寶塔純以橙黃色的琉璃銅瓦蓋成,可以沿梯而上,直至最上一層,層層均有朱漆的鐵欄柵,飛簷的每角懸掛綠色的大銅鈴,最高處是金色的塔頂,周圍則是雪白的塔壁,從山下仰望,就會使人悠然神往,一旦登至塔頂,簡直猶如羽化而成仙。由塔上西望,俯瞰馬鞍山與黃泥山,遠眺則是滔滔的長江,北望南通城景,在迷濛之中,東可先看黎明的日出,南有軍、劍二山為屏障。如到狼山觀賞,而不登塔,那是最大的遺憾了。不過專為還願敬香而來的香客,則又很少上塔觀賞,他們的理由是:塔下有地藏與韋陀二位大菩薩的聖像,沿塔而上,人也走上了二位大菩薩的頭上,他們是來還願求福與懺罪的,不能因為登塔的緣故反而損福招罪!這一種虔敬的態度,實在可敬可佩與感人。
塔前有一口大蓄水池,稱為太平池,用以儲存雨水放生,也可預防不測的火警。但是,這一口太平池,另有其他的用途;不知是誰發明的,從塔上向池中拋擲銅幣,可以卜知命運的好壞,如果爬得越高,拋擲銅幣的命中率越高,那就說明他的運氣好。因此,登塔擲錢的人很多,命中池內的固然不少,投在池外的也是不少,所以,有些小乞丐們,整日的候在池邊,等著拾錢。池中的錢,數字也頗可觀,曾有一度,它可以供給幾個挑水伕的經常工資。
山頂的廣教禪寺與山麓的大雄寶殿,乃是七個房頭所共有的。廣教寺的收入,全靠香火,除了香客布施的香錢與燈油錢,單是殘香殘燭的收入,也就很可觀了。所謂殘香與殘燭,是指剛被點燃即為香伙撤下熄滅的香燭,這不是狼山的和尚貪財,實在是不得已的作法,如其不然,整個的大聖殿上,就要變成火焰山了,全部的殿宇也要變成一堆炭了。香客們為了表示誠心,多數帶來很多很多的香燭,十斤、二十斤,乃是平常事,往香爐燭臺上一放,就是一大堆,一人如此,許多人都是如此,大聖殿上,豈能容得下?好在香客們都能諒解到這一層,他們只要點燃了,奉獻了,即使他們尚未來得及叩頭禮拜,香伙就把他們的香燭撤下來熄滅了,他們也不會抗議。於是,成綑成包的香燭,由香客們送上山來,又是成籮成擔地運下山去,狼山對於這一筆收入,也是很可觀的。
▲廣教寺全景。
狼山的七個房頭,去山頂的廣教寺「當年」,是一年一換,七房輪流,也就是每七年之中有一年輪到住在山頂上,以這一年的收入,即可維持七年的生活,每年農曆十二月初八日,辦理交接典禮,這是狼山上一年一度的唯一盛典;每年自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日的半個月中,廣教寺的收入,屬於七房共有,這一規格,是為了維持各房的經常費而立的。
狼山的七個房頭,雖然同屬臨濟宗廣教寺的派下,各房的經濟則各自獨立。因此,七房之中,由於人才的不一致,也就貧富不等,人才多的房頭,聲望高,財產也多,除了狼山的收入,他們還有田產,沒有人才的房頭,那就只能餬口了。狼山的全盛時期,我沒有看到,當我於民國三十二年(西元一九四三年)秋天上山出家的時候,正值抗戰末期,香火已經很差,但我依舊見到了昔時景況的一個迴光返照。那時的日本人已經沒有那股兇殺的氣焰了,多數的日本軍人,也虔信佛教,日軍到狼山,皆知脫帽行禮與跪拜,日軍的官長,也都能夠保護佛教的道場,日軍不住寺廟,甚至還寫了告示送交狼山張貼,告諭日軍要保護寺廟,乃至保護山上的樹木,這些措施,也是很有效的。所以,雖有日軍到了狼山挖掘工事,寧住山下的篷帳,也不住山上的寺廟。
我出家的這個房頭,叫作法聚庵,民國三十二年(西元一九四三年)正在山頂「當年」。七個房頭中,以白衣庵的人才最多,白衣庵的子孫,有好幾位曾在外地求學,其次算是四仙祠,民國三十八年(西元一九四九年)之前,上海玉佛寺的方丈葦一法師,就是四仙祠的子孫;再數便是我出家的法聚庵了,本來,三元宮人才也不少,但在張季直的時候,有兩個年輕才幹的和尚,還了俗。我當時所見,最大的房頭是白衣庵,有十幾個和尚,法聚庵有六、七個和尚,三元宮有五、六個和尚,準提庵、福慧庵、鼎新庵,每房僅有一個大和尚與一個小和尚。狼山的氣脈,到此已經走向下坡。傳說中的盛況,只在傳說中了。
▲作者出家之房頭-法聚庵,當家師父之寮房及客廳
一到民國三十四年(西元一九四五年),抗日戰爭,終於勝利了,抗戰勝利,乃是全人類的好消息,也是中國全民經過了八年苦戰而得到的成果,這該是令人興奮的一件大事。但是,曾幾何時,恐怖的氣氛,籠罩下來了,昨天還見他上山來玩的人,今天早晨已躺在十字路口的血泊中了;今天見他是有說有笑的人,明天已被「紮」了「粽子」,沈在河溝裡了;上午還見了面的人,晚上就被「栽」了「倒蔥」。在山上,夜夜可以聽到淒厲的狗吠,夜夜可以聽到驚恐的手槍聲。狼山四周的人,凡是有些名望的或者好出鋒頭的,現在,天天有人躺下去,也天天有人失踪了。狼山的香火,已經沒有了,大家生活在人人自危的恐怖之中,遠道的固然不敢來,附近的也怕外出走動了。
因此,狼山這個地方,也許大聖菩薩的化緣盡了,所以,出家人無法生存了。各房頭的出家人,比較有活動能力的,一個個都向外走,所剩下的只是個把兩個老和尚與老道人,留著看守。我們的法聚庵,在上海有一座下院,四仙祠也有一座下院在上海,同樣叫作「狼山大聖寺」,一座在虹口,我們那座是在滬西,於是,狼山的出家人,多半集中到了上海的兩座大聖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