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提出話題,介紹與我同來的Y君。Y君向弘一師提出關於儒道,佛道的種種問題,又縷述其幼時的念佛的信心,及其家庭的事情。Y君每說話必垂手起立。弘一師用與前同樣的笑顏,舉右手表示請他坐。再三,Y君直立如故。弘一師只得保持這笑顏,雙手按膝而聽他講。
我危坐在旁,細看弘一師神色頗好,眉宇間秀氣充溢如故,眼睛常常環視座中諸人,好像要說話。我就乘機問他近來的起居,又談及他贈給立達學園的續藏經的事。這經原是王涵之先生贈他的,他因為自己已有一部,要轉送他處,去年S先生就為達立學園向他請得了,弘一師因為以前也曾有二人向他請求過,而久未去領,故囑我寫信給那二人,說明原委,以謝絕他們。他回入房裏去了許久,拿出一張通信地址及信稿來,暫時不顧其他客人,同我並坐了,詳細周到地教我信上的措詞法。這種丁寧鄭重的態度,我已十年不領略了。這時候使我頓時回復了學生時代的心情。我只管低頭而唯唯,同時俯了眼窺見他那絆著草鞋帶的細長而秀白的足趾,起了異常的感覺。
「初學修佛最好是每天念佛號。起初不必求長,半小時,一小時都好。惟須專意,不可遊心於他事。要練習專心念佛,可自己暗中計算,以五句為一單位,凡念滿五句,心中告了段落,或念滿五句,摘念珠一顆。如此則心不暇他顧,而可專意於念佛了。初學者以這步工夫為要緊,又念佛時不妨省去『南無』二字,而略稱『阿彌陀佛。』則可依時辰鐘底秒聲而念,即以『的格(強)的格(弱)』的一個節奏(rhythm)底四拍合『阿彌陀佛』四字,繼續念下去,效果也與前法一樣。」
Y君的質問,引起了弘一師普遍的說教。旁的人也各提出話問:有的問他阿彌陀佛是甚麼意義,有的問他過午不食覺得肚飢否,有的問他壁上掛著的是甚麼文字。
我默坐旁聽著,只是無端地悵惘。微雨飄進窗來,我們就起身告別。他又用與前同樣的笑顏送我們到山門外,我們也笑著,向他道別,各人默默地,慢慢地向斷橋方面踱去。走了一段路,我覺得渾身異常不安,如有所失,卻想不出原因來。忽然看見S先生從袋中摸出香煙來,我恍然悟到這不安是剛才繼續兩小時模樣沒有吸煙的原故,就向他要了一支。
是夜我們喫了兩次酒,同席的都是我底許久不見的舊時師友。有幾個先生已經不認識我,旁的人告訴他說「他是豐仁。」我聽了別人呼我這個久已不用的名字,又立刻還了我的學生時代。有一位先生與我並座,卻沒有認識我,好像要問尊姓的樣子。我不知不覺地裝出幼時的語調對他說,「我是豐仁,先生教過我農業的。」他們篩酒時,笑著問我「酒喫不喫!」又有拿了香煙問我「吸煙不?」的。我只答以「好的,好的,」心中卻自忖著「煙酒我老喫了!」教過我習字的一位先生又把自己的荸薺省給我喫。我覺得非常的拘束而不自然,我已完全孩子化了。
回到旅館裏,我躺在床上想:「杭州恐比上海落後十年罷!何以我到杭州,好像小了十歲呢?」
翌晨,S先生因有事還要句留,我獨自冒大雨上車返上海。車中寂寥得很,想起十年來的心境,猶如常在驅一群無拘束的羊,才把東邊的拉攏,西邊的又跑開去。拉東牽西,瞻前顧後,困頓得極。不但不由自己揀一條路而前進,連體認自己的狀況的餘暇也沒有。這次來杭,我在弘一師的明鏡裏約略照見了十年來的自己的影子了。我覺得這次好像是連續不斷的亂夢中一個欠伸,使我得暫離夢境;拭目一想,又好像是浮生路上的一個車站,使我得到數分鐘的靜觀。
車到了上海,浮生的淞滬車又載了我顛簸傾蕩地跑了!更不知幾時走盡這浮生之路。
過了幾天,弘一師又從杭州來信,大略說:「音出月擬赴江西廬山金光明會參與道場,願手寫經文三百葉分送各施主。經文須用朱書,舊有朱色不敷應用,願仁者集道侶數人,合贈英國製水彩顏料vermilion數瓶。」末又云:「欲數人合贈者,俾多人得布施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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