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僧
昔日,寒山問拾得曰: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拾得雲: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寒山問拾得》
1.我惹一身塵埃,入你的佛門。
我又來看你了。
朱紅的大門,模樣居然改了,說是有你的禪說,我竟然是那么害怕跟你如此親近的接觸,你的眉目,你的模樣,你的聲音,都將離我那么近。
依然是群樹蔭蔭,依然是信男善女,唯獨我,把你當作一個普通男人一樣來仰慕。甚至,我恨自己不能跟你生在同時,處在同地,不能像跟你同時同地的那些僧人一樣,哪怕只是遠遠看你一眼,也足夠。
我是那么的嫉妒。
我惹一身塵埃,入你的佛門。
你也不棄我,不嫌我。我點燭,上香,跪拜,無比的虔誠。我對你的至高無上的致敬,我是那么的謙卑與低姿態,轉完一個佛堂又是一個佛堂,最後才去看你。
見你的模樣,見你的容顏,見你千百年來,不改的慈悲。那么,你對我的這點小女子私心之愛也是滿懷慈悲的吧。我又如何能不知你對我的慈悲,我癡情為你,癲狂為你,甚至閉上眼,就記起你閉目的神情,你什么也不看,心眼卻開了,你看到了一身塵埃的我,你看到了自怨自艾的我,你看到了自卑自大的我,你看到了一個最俗氣的我。然而,你依然氣定神閑,唯獨我,敗下陣來,敗了給你。
我常在想,西行的路,一個人漫漫,有無其他豔麗女子,接過你的行囊,喚你的俗名,給你做飯洗衣,企圖留下你,不讓你一個人獨行?
2.寒山子,不知何許人。
我聽寺裏的小和尚說,那大片大片的桂花是寒山師父一個人種下的。
寒山何許人也?《全唐詩•八○六卷》用了78個字來介紹:“寒山子,不知何許人。居天台唐興縣寒岩,時往還國清寺。以樺皮為冠,布裘弊履。或長廊唱詠,或林墅歌嘯,人莫識之嘗於竹木石壁上書詩,並林墅屋壁所寫文句三百餘首。”我掩卷笑出淚來,活生生的一個人,長長的一生就這樣簡單地被78個字概括了全部。
《全唐詩》裏的寒山竟然是個如此粗樸的一個人,和我的認識是那么的不同。
我不是妖,不是仙,也不是魔,更不是障,我是孽。我是寒山深深種下的孽,不能棄,不能忘,不能沒,消失不掉。
還沒認識寒山之前,我的世界是一片混沌,那時,我的嗅覺、味覺、聽覺都還未成熟。我唯一能感覺到的是頭頂微弱的光,連同自己微弱的呼吸。直到有一天,那微弱的光直接穿透我的頭頂,我看見了第一個人。那是一個男人,他提著燈籠,踩在青翠的草上,那些草上還帶著暮珠,我突然說了一句話:“那些星星點點是什么?” 他回過頭來,對著我一笑,就是那一笑,就是在那一笑裏,寒山種下了孽。
他蕩漾著笑意說:“那些星星點點,是神仙打著燈籠從天上走過”
“神仙?神仙又是什么?”
“神仙?神仙就是普賢菩薩。”
“那我是什么?”
“你的問題真多。你,你是靈,你是天地靈氣。”
他大笑著依然大步朝前走,頌起幾句詩來:“慣居幽隱處,乍向國清中。時訪豐幹道,仍來看拾公。獨回上寒岩,無人話合同。尋究無源水,源窮水不窮”
“那你是什么?”我趕緊叫住了他。
“哈哈哈,我是路過,我是靈的路過”
3.傻瓜,我是拾得。
寒山說我是靈,我是萬萬不懂的。但是,他既然說我是,那就是。誰都不會料到,到最後,我居然成了孽,還不僅僅是寒山一個人的,還有另外一個人,他叫拾得。
寒山的頌詩越來越遠,我不知道自己該幹些什么,作為一個靈應該幹些什么?寒山知道的那么多,我要再去找他問問。然而,他走得太快了,我根本沒辦法跟上,我迷路了。我突然被一只手拎了起來,我睜開眼睛看著他,他不是寒山,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內心有些什么東西在湧動,這個男人也對著我笑,他背後的陽光直接籠上來,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佛光。原來我是有顆朝聖的心的,佛光下來的時候,內心震撼。
我一溜地伏倒在地,他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小家夥,你這是幹什么?”
“你是神仙”
他伏下身來,輕輕地把我拎起來,放在他的肩上:“小傻瓜,我是拾得。”
之後,他不再跟我說任何一句話。我就坐在他的肩上,和他一起披星戴月地走完了整條山路。到了一座寺門前,他把我放下來,把我放在一棵桃花上:“我要去幹活了,你在這等著我,別亂跑。”
我小心地趴在一朵桃花裏,桃花的香味太濃烈了,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我不明白為什么我對拾得總是有些小心翼翼的樣子。
4.我要去雲遊四方了。
拾得是個很勤快的人,我總是看見他搶著幹寺裏最髒最累的活。拾得也是個很善良的人,我總是看見他帶著些流浪的貓貓狗狗回來。就好像我,我也是他撿回來的。我像是他的女兒,但是我覺得他缺少一個女人。我怎么會突然有了這樣奇怪的想法,我只是看見經常來燒香的男女,有攜子帶女的,也有年輕男女來求姻緣的。我想,一個男人需要的都應該是一個女人吧。
拾得會有女人嗎?他那么喜歡撿東西回來,哪個女人會喜歡一個收破爛的?我整天沒事就胡思亂想這些,有時候,自己都會覺得很好笑,我就叮叮叮地笑起來,笑的時候因為身體的顫動,我把自己從桃樹上顛了一下來。
我決定要去旅行,不對,用拾得的師父的話就是,我要去雲遊四方了。
我開始發現自己身體的奇怪,就在我接觸地面的那一瞬間,我的身體裏不停地咯吱咯吱響,然後地面離我越來越遠,我好像是在生長。這種感覺太奇怪了,我要長大了。我迫不及待地找到了一個池塘,掀開池塘的那些枯葉,我第一次見到了自己,我原來是這樣的,我原來和世間的普通女子是毫無區別的。
5.再見寒山。
我的模樣是和普通女子毫無區別,但是又有著很大的區別,我是靈,我不食人間煙火,我食日月天地精華,飲霧露,宿花草叢中。我在雲遊四方的日子裏,懂得了人世間的情感,懂得了人世間的糾葛,懂得了人間間的癡與纏。
等我再見到寒山的時候,我突然就明白了,我內心的那些湧動是什么。
寒山道,無人到。若能行,稱十號,有蟬鳴。
無鴉噪。黃葉落,白雲掃,石磊磊,山奧奧。
我獨居,名善導。子細看,何相好。
寒山寒,冰鎖石。藏山青,現雪白。
日出照,一時釋。從茲暖,養老客。
我居山,勿人識。白雲中,常寂寂。
寒山深,稱我心。純白石,勿黃金。
泉聲響,撫伯琴。有子期,辨此音。
重岩中,足清風。扇不搖,涼冷通。
明月照,白雲籠。獨自坐,一老翁。
寒山子,長如是。獨自居,不生死。
深深空山中,響起那熟悉的聲音。寒山依然在頌他的詩。夜幕裏,他依然打著他的燈籠,踩在青翠的草上,那些草上依然掛著暮珠。我依然問他:“那些星星點點是什么?”他還是回過頭來對我一笑,然而竟沒答出那句話,我望了他一眼,一直望到他的心裏。他的凡心動了,我走過去,裙腳搭過暮珠,竟然發出叮叮叮的聲音。我走近他,接過他手裏的燈籠,一口氣吹滅了,“那些星星點點,是神仙打著燈籠從天上走過”
他沒有再說話,他走在前邊,我提著燈籠走在後邊。我們一前一後,我們一句話也沒說。
6.我是靈,我也是孽,我是你種下的孽。
我們像是很有很默契,也像是在賭氣,誰也不理對方。這種矜持,就像是太極,我們誰也不願意行差踏錯。然而,我卻是心花怒放的,要不然那些濕了眼的草叮叮叮地站了起來,那些閉上了眼的花兒都叮叮叮地張開了小巧的嘴。我那身雲遊四方的素衣竟然也在幕黑裏閃耀著點點的光,就像是星星。而我和寒山就像是打著燈籠的神仙,我們在山上走,我們在路上走,我們在雲上走,我們在夢裏走,舍不得睜開眼,生怕這條路太短,一下子就走沒了。
他突然停下來,我差點撞上去。原來,我和他挨得那么近。
他歎了一口氣,接過我手裏的燈籠:“你是靈,不是妖,不是仙,也不是魔,更不是障。”
我懂他的意思:“我是靈,我也是孽,我是你種下的孽。”
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自己還會誘惑,原來自己不是妖,不是仙。不是魔,不是障,卻是誘,是惑。我靠近他,伸手捋了捋他額前稍亂的發,拭掉他那些微弱的汗。
“寒山,你在怕什么呢?”他的呼吸微弱卻緊促。
“寒山,你為什么要怕?”他仍然不說話,我的手撫在他微閉的眼上。
“寒山,這世間只有你我”
“不,不,這世間還有千千萬”
“可是,寒山,我只有你。”
“”
7.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
我那身雲遊四方的素衣粘染了世間的苦難,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五陰盛。那些苦難深深植入我的皮膚,我的身體,連同我的心。直到再次見到寒山,我才明白為什么人會有那么多的苦難。
“寒山,以後你都不再是一個人了,你將永遠都有人記得。”
寒山獨自坐在山洞口,像是在想什么。半月照進來,白雲簇擁著他,我驚奇地看著他,他沒有睜開眼睛,依然在想著什么。我走進過去,伸手摸那些雲,是那么軟,那月光照在身上,是那么溫暖。我突然覺得,愛上一個人,是那么好。
我虔誠地愛他,愛他的虔誠。我坐在他的對面,月光照下來,白雲也簇擁著我,我內心裏的東西又開始湧動了。安靜的天地間,只聽見我和他明晰的呼吸和心跳。
我開始做他的廚娘,操持他的家務。我釀米酒,煮桂花米酒,和他讀經文、頌詩。
我煮開釀好的米酒,放下幹棗、桂花和糖,想要濃稠一點再放些藕粉,亮晶晶地做成一碗桂花米酒。我沉浸在桂花的迷香裏,他說,姑蘇城的十月正是桂花開得最豔的時候,什么時候下山去看看吧。
8.我是拾得的孽,他卻是我的劫和難。
若不是下山,我想我都已經忘記了還有拾得這樣一個人。
我站在桂花下,瑣碎的金黃色揚起晶瑩的風。拾得走過來,牽住我的手:“小傻瓜,我叫你在桃樹上等我,你怎么跑了?”我竟然也沒放開拾得的手,不是因為他抓得牢,而是他的佛光,我再次被他身上的佛光震撼。
“小傻瓜,你居然已經長這么大了,差點都認不出來了。”
“”
拾得拽著我的手,問長問短,仿佛我是被他遺失了許多年的一顆珍寶。他眼睛裏的熱情是寒山看著我的時候,從來沒有過的。我居然被他感動了,任由著他拽著我的手。
如果說我是寒山的孽,寒山的誘惑,那么拾得對我來說,又是什么呢?是孽嗎?是誘惑嗎?不,拾得絕不是我的孽,我的誘惑。我是拾得的孽,他卻是我的劫和難。
拾得拖著我的手,奔到寺裏,大聲嚷著:“師父,師父,我要還俗,我六根未淨!”他拉著我沖進師父的禪房,一束陽光照進禪房,我看見了師父,還有寒山師父看見了我,寒山看見了我,師父看見了拾得緊握著我的手,寒山看見了拾得緊握著我的手,我百口莫辯。師父沒有說話,寒山雙手合十:“恭喜拾得師弟。”然後,輕輕地走過我的身旁,看也沒看我,就踏出了禪房。
我看著寒山越走越遠,他身上的陽光越走越少,我突然掙脫拾得的手,追著寒山跑了出去。
9.寒山子,長如是。獨自居,不生死。
我明明只看見他遠我一步,但是無論我怎么跑,都追不上他快我的那一步。
“寒山,你等等我,你聽我說”
寒山道,無人到。若能行,稱十號,有蟬鳴。
無鴉噪。黃葉落,白雲掃,石磊磊,山奧奧。
我獨居,名善導。子細看,何相好。
寒山寒,冰鎖石。藏山青,現雪白。
日出照,一時釋。從茲暖,養老客。
我居山,勿人識。白雲中,常寂寂。
寒山深,稱我心。純白石,勿黃金。
泉聲響,撫伯琴。有子期,辨此音。
重岩中,足清風。扇不搖,涼冷通。
明月照,白雲籠。獨自坐,一老翁。
寒山子,長如是。獨自居,不生死。
寒山頌著他的詩,長長地重複著最後一句:“寒山子,長如是。獨自居,不生死”
我回到山洞,洞裏什么都沒有了。我蜷在洞口,眼淚掉下來。半夜的月光照在洞口,隱隱約約有些水樣的東西在蕩漾,我仔細辨認著,胸口突然一口血噴了出來。
10.生死不相見
我以為我什么都忘了,我站在姑蘇城外,就聽著那晃蕩的鍾聲。那寺裏的小和尚死活不讓我進去,反複說著:“施主,放下吧,放下吧”我怎么放得下,我怎么舍得放得下。我揪著自己的心,滴滴出血:“寒山——寒山——你出來啊”直到我的喉嚨吼破都無人來應。
斷斷想不到,寒山入了這佛門竟成了這般絕情之人。
可是,可是,我又怎能怪寒山的絕情呢?
十月桂花香的時候,悠長的桂花巷就像是一個金黃的夢,整個十月,那些矜貴的朦朧與曖昧如同沉浸在歲月裏的故事一樣,一時半會兒化不開。天空美得像有人用刷子刷洗了一遍一樣,那些曾經憂鬱的雲,那些曾經膽怯的雲,那些曾經張揚的雲,那些曾經撒潑的雲,沒有了,消失隱匿。如碧一般的天空,陽光明媚,暖和地趴在人們的發上、眉上、眼上、鼻上、唇上。此刻的姑蘇城,滿眼都是青翠欲滴的綠和燦爛童話般的金黃,野花正在向陽生長,樹葉也還沒有開始變黃,萬物都還來不及存在衰敗的景象。
我夜宿在一艘船上,夜夜吹著愛別離,夜夜吹著怨長久,夜夜吹著求不得。
寺裏的鍾聲敲響了,那個背對著我的影子,始終沒有回頭看過我。
寒山在洞口留下五個字,那是寒山說的,生死不相見。
寒山,再也沒有出來過。
《全唐詩•八○六卷》中還有這樣一段:“閭丘胤宦丹丘,臨行,遇豐幹師,言從天台來。閭丘問彼地有何賢堪師,師曰:‘寒山文殊,拾得普賢。在國清寺庫院廚中著火。’閭丘到官三日,親往寺中。見二人,便禮拜。二人大笑曰:‘豐幹饒舌,饒舌。阿彌不識,禮我何為?’即走出寺,歸寒岩。寒山子入穴而去,其穴自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