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將在某個夜晚遊走……
倏然間,發現自己
即將踏上逃亡之途,
其實你有罪:因為你誤解了
複雜的指示,你不是
這裏的成員,你遺失了會員卡,
甚至從未擁有這張卡……
——溫德爾•巴瑞①(Wendell Be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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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溫德爾•巴瑞(1934~ ),美國詩人、小說家、散文家、哲學家,也是農夫。生於美國肯塔基州,目前仍居住於此,在家族農場務農。
有好多年,我重複做著同樣的夢,夢中我奮力掙紮想要去某個地方,卻總是感到困頓不已;有時我奔跑上山,有時在岩石上攀爬,有時逆流而遊。夢中常常出現我所愛的人陷入困境,或是不祥的事情即將發生的情節。我的心狂亂紛擾,身體卻感到沉重無比且精疲力竭,仿佛在黏膩的糖蜜間行進一樣。
我知道自己應該能夠解決問題,但是無論再怎么努力,就是無法到達想去的地方;我完全孤立,陷入困境之中,被害怕失敗的陰影所籠罩。而全世界似乎只剩這種恐懼,其他的一切都不複存在。
這個夢境恰好體現了“缺乏自我價值之迷惘”的精髓。在夢中,我們往往好像劇本中的主人翁,注定要以既定模式來回應身處的情境,渾然不知也許還有其他抉擇。當我們在現實生活中陷入迷惘,受困於心頭的千端萬緒,恐懼可能面臨的失敗時,基本上也陷入了與夢境相似的狀態。我們好似活在一個完全界定了生命曆程的清醒夢境裏,奮力掙紮著試圖到達某處、試圖成為更優秀的人、試圖實現什么成就、試圖避免犯錯。無論是在吃午餐或是開車回家途中,無論是在跟伴侶交談,還是晚上給孩子講故事時,我們不斷在腦中重複播放自己的憂慮與計劃;而最根本的問題是,我們相信無論自己如何努力,終究還是不可能有所成。
與缺乏自我價值感形影不離的,是對他人與生命的疏離感。假使我們是有缺陷、不健全的,又怎么可能感到有所歸屬?這是一種惡性循環:我們愈自覺有缺陷,就愈感到疏離且脆弱。而潛藏在自覺殘缺的恐懼之下的,則是更原始的恐懼,譬如擔憂會有什么壞事發生;而我們對恐懼的回應,就是想要責怪、甚至仇恨我們認為是問題根源的對象:譬如自己、他人或是命運。然而即使是將憎恨指向外界,我們的內心深處仍舊感到脆弱無比。
缺乏自我價值感與人際關系的疏離,導致形形色色的痛苦。對某些人來說,最顯著的就是呈現上癮的症狀,例如酒癮、毒癮或是嗜食;有些人則是執著於一段感情、依賴某一個或某一群特定的人,好從中尋求完整的自我,以及生命存續的價值;有些人則長時間拼命工作,以此來表現自己的重要性,這種上癮症狀在我們的文化中相當受推崇;此外還有些人則不斷假想外界的敵人,永遠在對抗世界。
這種自覺殘缺、缺乏自我價值感的信念,使我們難以相信自己真為他人所愛。許多人生活在憂鬱之中,自覺無法親近他人;我們害怕被別人看作很無趣、愚蠢、自私或沒安全感,以致被排斥;而如果自己不夠迷人,可能永遠都不會有人給予我們親密浪漫的愛。我們渴求歸屬感,憧憬能輕松自在地對待自己和他人且能全然接納自己;然而,缺乏自我價值感的迷惘,卻使我們始終無法嘗到歸屬感的甜美。
當我們的生活痛苦不堪或失控時,缺乏自我價值感之迷惘就會倏然倍增。我們可能會以為,生理疾病或沮喪情緒都是自己的錯,是因為自己基因不良,或者自制力不夠,抑或缺乏意志力;我們也可能會覺得失業或離婚是自己的缺失,若當初能再努力一點,也許一切就會順利多了。即使我們可能也會歸咎於他人,然而心裏還是默認自己是始作俑者。
即使受苦或遭遇不幸的不是自己,而是身邊親密的人,比如說伴侶或孩子,我們還是會將責任攬在自己身上。我的一名接受心理治療的客戶,她13歲大的兒子罹患了過動症,她為兒子遍求良方,包括就醫、飲食療法、針灸、藥物治療,再加上更多的愛心,然而,兒子的學習成績還是退步,在人際關系上也十分疏離。他確信自己是個“窩囊廢”,時常因為痛苦與挫折而大發雷霆。無論為兒子付出了多少努力,這位客戶仍然活在極度的痛苦中,覺得自己對不起兒子,而且要更努力才行。
缺乏自我價值感的迷惘,所呈現的不一定是明顯的羞愧感與缺陷感。當我告訴一位好友,我正在寫有關缺乏自我價值感的主題,而這種傾向又是多么普遍時,她堅定地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對我而言,主要的難題並非羞愧,而是傲慢。”這位女士是一位成功的作家兼老師,她告訴我,她很容易產生優越感,覺得很多人遲鈍無趣。由於受到許多人的景仰,她恃才傲物、睥睨一切,自覺鶴立雞群。“承認這點讓我覺得很不好意思,”她說道,“或許這就是你所謂的羞愧感吧,不過我真的很喜歡大家尊敬我……只有這樣我才能對自己感到滿意。”
我的這位朋友呈現的即是迷惘的另一面。她繼續坦承,腸枯思竭,毫無創作靈感,自覺一無是處,或得不到贊賞的眼光時,她的確會不知不覺地喪失自我價值感;除了單純地認可自己的才華,充分享受自己的優點外,她還需要一種與眾不同的優越感,才會感到滿意。
若總是認為自己不夠好,我們就永遠無法放松,我們戰戰兢兢地監控著自己,不時挑自己的毛病;找到毛病之後,我們就更加沒有安全感,更覺得缺乏自我價值,如此一來我們就得更加努力了。這當中很諷刺的是,我們究竟以為自己要往何處去?有個禪修學生告訴我,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壓榨生命,不斷被希望有所成就的想法所驅使;接著他又憂傷地說道:“我覺得自己飛快地虛度生命,仿佛就要這樣一路沖到死亡的終點似的。”
我在禪修課提到有關缺乏自我價值感的痛苦時,常注意到學生頻頻點頭,有些人甚至熱淚盈眶。他們可能頭一次發現,羞愧感並非只是自己的精神負擔,許多人其實深有同感。課後有些人留下來討論、傾訴,說缺乏自我價值感使他們根本無法向他人求助,也無法感受別人愛的撫慰;有些人則體認到,缺乏自我價值感與安全感使得他們無法實現自己的夢想;也常常有學生告訴我,長期覺得自己有缺陷的習性,使得他們總是懷疑自己的禪修是否正確,也不相信自己的心靈有所成長。
有學生曾告訴我,初踏上心靈修持之道時,他們原以為透過積極禪修就能擺脫自覺殘缺的感受,然而,雖然禪修的確使他們獲益匪淺,但是源源不絕的羞愧感和不安全感,仍舊揮之不去,好像幾十年的修持根本無濟於事。
或許他們所遵循的禪修模式並不適合自己,或者他們需要額外的心理治療協助才能揭露並治愈深刻的傷痛。
無論是什么原因,無法透過心靈修持來解脫這些痛苦時,還可能導致你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能夠獲得真正的喜樂與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