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金蓮花啊,
你爭豔鬥芳多不容易啊,
如果深秋的冰霜落在了你的身上
那凋謝的花朵該多么可憐!
——西藏情歌
倉央嘉措直直地站著,仿佛從亙古以來,他就一直這樣未曾改變過姿勢。眼淚不經提醒,就忽然從眼中飛瀉而出。這是夢么?還是現實?多少個夜晚,他夢到過無數同樣的場景,心愛的人跨越了千山萬水,真的就來到了他的眼前。
瑪吉阿米微笑著看著他,並不說話。她不想告訴他,相思的苦痛已經折磨了她多少個日夜。從家鄉一別之後,她再無他的消息。不是打聽不到,而是她情願從心裏把他徹底忘掉。可是不行啊,那么多個夜晚,她一個人悄悄走到寺院門口,在他曾經住過的房子周圍一坐就是一晚。很奇怪,她不再怕鬼了,如果真有鬼來,她願意和它談一談,在這世上,還有比失去愛人的女人更心痛的人么?她想問問它,這樣的孤單,是不是連孤魂野鬼見了都覺得淒然呢?阿旺嘉措住的房間已經沒有燈光了,更不會有人了,但是,至少還有他生活過的痕跡,那扇木門,不就是他的手常常觸摸過的么?想念至深了,瑪吉阿米會把臉貼在那冰涼的門扇上,閉著眼,仿佛這樣就可以感受到他的溫暖……
哎,我的瑪吉阿米,你什么都不需說,你想說的,我都明白。不管我們分離了多久,我的心從沒有離開過。我的心,我的魂,在每個夜晚,都要到錯那宗反複遊蕩,我看到了你的身影,你的每一滴淚水都仿佛滴在我的心上,讓我在夢中也會痛醒。
現在,你就站在我面前,可是我依然無法走過去。你看見了吧,這沉重的僧袍提醒了我,拽住了我,我不能動,因為我是達賴喇嘛。我只能這樣高高地看著你,卻不能擁抱你。
周圍一片寂靜,也許是太靜了,都能夠聽見情人心中悲傷的啜泣,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桑傑嘉措看著年輕的達賴喇嘛,表情複雜。幾位蒙古官員,特別是王子拉藏汗對此更是大感興趣。他之前還一直陰沉的臉慢慢舒展開,就仿佛一只利凖忽然發現了獵物一樣欣喜若狂。思索片刻,他也站起來,大聲說道:“佛爺好像對這個舞者有話要說,可是責備她跳得不好么?”桑傑嘉措馬上站起來:“絕不可能如此,今天是個這么吉祥的日子,慈悲的佛爺是絕不可能怪罪任何人的。賞這個姑娘,讓她下去。”
倉央嘉措一下子緩過神來,他想張口說什么,卻被桑傑嘉措嚴厲的眼神制止住了。還來不及對心愛的人說上一個字,瑪吉阿米就被隨從連請帶拽地送走了。
拉藏汗遺憾極了,不過,他還是能夠在臨走前悄悄地對倉央嘉措耳語道:“您太聽第巴的話了,這一年多來,您好像從來也沒有按照自己的心思過生活吧?”倉央嘉措猛地回頭,眼神冰冷地盯住他,沒有說一句話。不知怎地,這眼神讓拉藏汗打了個冷噤,他聳聳肩,施施然地離開了。
雪頓節並沒有結束。准確地說,現在剛剛進入高潮。但是,從藏戲表演之後,年輕的法王就再沒有參加任何活動。侍奉他的喇嘛對外說:活佛偶感風寒,身體不適。
整個拉薩都在悄悄議論,或者是第巴壓在年輕活佛身上的弦太緊了,以至於他不堪重負,一點點疲累都可能讓他病倒。
這個傳聞讓桑結嘉措很滿意,至少,沒有人再談論藏戲表演時,六世達賴喇嘛的失措舉動。他不知道別人看到了什么,但他至少明白,拉藏汗那獵狗一樣的鼻子已經嗅到了什么不尋常的氣息。他必須小心再小心,決不能讓自己辛苦培養起來的雪域繼承人有絲毫的差錯。
一想到這個,第巴桑結嘉措不能自已地長歎一聲。當然,這歎氣中不乏滿意的成分,他覺得自己做得非常出色。從成功地尋訪到轉世靈童,把他秘密安置在山南巴桑寺院長達4年無人知曉,直到最近把他舉上無畏獅子寶座。每一步,他都經過了深思熟慮和縝密的思考。既要防備到蒙古人的窺探與野心,又要考慮到大清皇室的關注與警惕。這計劃中的每一步,他都事必躬親,直到現在六世達賴喇嘛成功地坐上寶座。這其中耗費了他多大的心血啊。就算是五世達賴喇嘛在世,可能也會對自己的能力贊歎不已吧?
但眼下,他還是需要和那個年輕的活佛談一談,畢竟,這個計劃是否能夠成功到最後,還要他們兩個人配合得當。桑結嘉措就是帶著這樣輕松與自信的心情走進了倉央嘉措的寢宮。
藏曆7月的拉薩,天氣異常暖煦。桑結嘉措早就換上了最輕軟的絲綢長袍,然而,當他走進寢宮,卻不禁大吃一驚,年輕的佛爺正病怏怏地倚靠在杏黃色的錦墊上,臉色蒼白,侍從正在幫他取一件稍厚的袈裟披在身上。
桑結嘉措忽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這件事情,他看起來比草芥還小的事情,可能會影響他的全盤計劃。
果然,倉央嘉措沒有客套,直入正題:“那個舞者,她去哪裏了?”桑傑嘉措沉默了一會:“她不是這裏人,只是為您獻舞的,之後自然是回家了。”倉央嘉措沒有應聲,只是把頭轉過去,不再說話。
桑傑嘉措也沉默了。他無話可說,因為他發現,這位年輕的活佛在得知那個舞者已經離開之後,竟然滿臉淚水。沉吟片刻,他方才緩緩地說道:“您的這份心情,我十分理解。在下也有過年輕的時候,也有過非常愛慕的姑娘。卻因為誤會情意不在了,而不得不分開。也是因為那件事情,我慚愧自己沒有資格再穿僧衣,只有還俗。不過,您與我不同,您的地位至高無上,沒有人能夠配得上您,您也決不能因此還俗。”
桑結嘉措這番話有軟有硬,然而,中心意思只有一個,你是法王,你的身邊決不能有女人,你也決不能因為任何事情還俗。
倉央嘉措沒有回答。終於,桑傑嘉措輕輕歎了一口氣,轉身離開了。
那一夜,倉央嘉措真的病了。不管穿多厚的衣服,他都感到徹骨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