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社會落差中的相處之道:別人的成就是說食不飽
孫:不過我們剛才一直是站在成功者的立場來看這件事,如果我們恰好是和失意的一方是朋友,又怎么勸他?
林:孔子講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談的就是這個。四十歲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五十知天命是知道雖然可以做什么,但不一定能成就什么。天命意思是說一個事情要取得世俗意義的成功,除了能力之外,還有很大程度的機遇。人都曉得國家領導人不見得比我們聰明,但我們不會罵和嫉妒他們,就有這一點原因在。
社會是一個很複雜的網絡與緣起,有太多的機遇不可測,人生也是如此。從佛教三世因緣、無盡緣起的說法來看,它第一個要問,要解決的也就是:人出生為什么有的是含著金湯匙,像連戰、馬英九?有的人卻就生在寒門悲苦莫名,注定一落地就要奮鬥一輩子?
孫:說到一個人的出身問題,確實能看到人的際遇的先天差別。這兩種出身的人如何能成為朋友呢?
林:這一點我過去寫過文章,說自己出身寒微而欣賞世家。為什么這樣說,因為世家人的優點是大氣,畢竟看得多,但缺點是容易虛浮。出身寒微的好處是實在,而缺點則是有時目光如豆。所以如果能彼此看到對方的優點,正好可以互補。
孫:意思挺好,但要做到很難。許多平常人家出身的人,如果碰到一個世家子弟,最看不慣的是那種與生俱來的優越感。當然也難以克服自己心中的不平之氣。
林:所以要出身世家的人敬重寒微,才有成為朋友的可能。而平常人家最重要的是要學會欣賞而非攀比,不要拿別人的成就當自己的標竿。如果回到內心自我的需求,你會發現,有些人有所為是一種成就,有些人有所不為也是一種成就。此外,對成功者多一點世情的理解,你就不會為追求不到而煩惱。
孫:這怎么解呢?
林:就是知道那種成功背後也是有諸般煩惱的,比如我怎么會嫉妒馬英九?他是夠風光,但你看看他現在有多煩惱。
孫:是啊,好像近兩年尤其麻煩不斷。以前聽到台灣人談他,都是說他風光帥氣、順風順水的一面。
林:除非具有非凡的智慧,人是不可能一直打順手牌的。從生命的成長講,這些煩惱對他本人也未必都是壞事。如果能從別人的境遇起落返觀我們自身,那就更好,如此也就不會以別人一時的成功當成我們內心的賢與齊。像這些年我也認識一些有錢人,動輒身家幾百億,但和我有什么關系,吃碗牛肉面,百來塊錢台幣就解決了,照樣快活啊!
孫:可是我覺得那個失意的朋友還沒到把這個想透的年齡,可能已經徹底頹掉了。張愛玲當年說:出名要趁早。現在電視上一會兒是超女,一會兒是快男選秀。無數少男少女爭著站在PK台上要出名,要勝出,因為成名的背後有巨大的利益誘惑。以前那種生活處境的落差要在中學、大學畢業之後才能見分曉,現在年齡則大大提前了,搞得許多年輕人還來不及到返觀內心的真正需求,便被裹挾於時潮之中。
林:這就要對社會提點要求了。過度單一的價值對許多人來說,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社會要提供一些多元價值,以多元的價值對應多元的人,不同生命才真能有所安托。就如同成熟的社會出現於丹的走紅現象,很正常,但她的存在絕不太會淩越一種內在的價值,更不會被捧為儒學大師。
孫:說到於丹走紅,我觀察到一個有趣現象。批評她的反而是那些學院裏的博士生,像李澤厚那樣的學界人物,反而說的是:我支持於丹。這又是什么原因?
林:每個人出發點不一樣,李澤厚有自己的曆史地位,他不會拿於丹和自己比,怎么會批評她?這是個位階問題。就像我不會撰文批評女子十二樂坊,我也許只說她們有自己的市場,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就好了。你想,我要是對女子十二樂坊大加撻伐,不把自己也拉下來了嗎?而那些博士生為什么會反應激烈?因為他們還沒熬過那個臨界點,自認為對這些嚴肅對待下過苦功,所以會不平於於丹還沒他們那么努力、如實就爆得大名。
孫:其實做學問本身都是寂寞的。他們的反應激烈,一方面可能是看到於丹演講中有知識性錯誤,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他們內心的不平。還是您那句話,你如果不把於丹的走紅看成你也想追求的成功,也許你也就只是笑笑而已,然後繼續做自己的學問。
林:我們為什么要反複談文化的秩序性,就因為如此。世上只有兩種人,位置放對的與位置放錯的。你把位置放對了,批評人時才不容易將人一棍子打死。評價於丹,你說暢銷名嘴,很對;儒學大師,很不對;善談老莊?狗屁。是不是這樣?
孫:不過還是能聽出您對於丹現象的微辭啊!
林:我看於丹現象與許多人不同。你談孔子論語,簽書十二小時,沒什么好批評的,盡管簽!因為孔孟之道,本來就勤於世道。但你講老莊,簽兩本書就該拂袖而去,還要簽幾小時,就笑死人。這裏涉及的是你的內容和實踐的一貫性問題。
孫:您在接受北青報采訪時也談到這個看法,但我認為大陸讀者能明白您這層涵意的並不多,因為還沒有要求一個人知行合一到這個地步。您是不是要求過苛?
林:她談的畢竟是生命智慧的問題,生命的學問一定要有體踐性。如果今天我們談的不是這個,談的是社會組織,學者可以怎樣說都行,道理講得好就好了。生命的學問一定要看到那個一致性才有說服力。
孫:您強調生命的學問,但在大陸,基本上的批評還是說於丹的講法有知識性誤導,他們也不認為一個談老莊的人不應當坐那兒簽名。
林:在台灣,有人講老莊,一幫人沒事情就追著聽他講。我說你們這些學生多自我矛盾,老莊的核心是放得下,無為,你們卻是緊抓著老師不放,那你們究竟在學什么。
孫:也許他們會說:我首先是學習老莊,得其精髓再放。
林:就怕粘上去就放不回來了。
孫:對,我也覺得那些追於丹的粉絲們其實不會因為聽她講莊子孔子而去回頭讀經典,他們已經習慣電視傳媒用這種方式將經典喂給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