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雅傳說中
月亮女神居住的地方
叫愛念湖
這裏是
愛的居所
有月亮女神在
愛就真實的存在
一個神秘浪漫的瑪雅符號
代表著月亮女神
回環的線條
像湖中的漣漪
瑪雅人相信
愛如圓環
生生不息”
瑪雅是我在這個小城做DJ用的名字。我叫洛小魚。
我主播的這檔節目是在深夜11點開始。這是一個關於情感傾訴的談話節目。深夜11點是整個人類情感脆弱的開始。瑪雅,是瑪雅傳說中的愛情守護神。所以,我的聽眾傾訴的大多與愛情有關。我日複一日地接聽熱線,“嗯”“啊”“呵呵”地表示自己正在認真傾聽。關於傷害,關於背叛,關於逃離,關於死亡,聽多了也就失去了味覺。
對了,我這檔節目的名字叫“尋找瑪雅”。可以理解為深夜需要情感傾訴的人就來找我。我個人的理解是“尋找愛情”。瑪雅即愛情。
照例是周末,零點結束1個小時的傾聽,新的一天已經開始。
我住的小窩離電台很近,不超過5分鍾路程。我經常在節目裏笑自己風一樣閃進電台,再風一樣閃回自己的小窩。
你是我的瑪雅嗎?一個男子握住了我的手腕。我的左手腕上有一只黑蝴蝶,他的力道差點把蝴蝶扼死。我倒吸了一口冷氣,第一次遇上這樣的事,我也驚訝自己居然可以保持鎮靜。
放手,要不我就報警了!我低聲警告他。他似乎比我更害怕,慌忙松手,連連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只是想問問你是不是我的瑪雅。看來,他應該是我的聽眾。
我不是瑪雅。我叫洛小魚。淡淡一笑,這樣的語調跟一個孩子一樣。
他猛地往前一瞅,仔細打量我。對陌生人的防范使得我後退了好幾步,險些摔倒。他一把抓住了我的左手腕,同樣用力在黑蝴蝶上。
他叫梁生。
他在尋找一個叫瑪雅的女人。或是說他曾經愛過一個叫瑪雅的女人。可是,他已經對這個叫瑪雅的女人失去了一切清晰的記憶。
梁生是個極其驕傲的男子。確定我不是瑪雅之後,道歉。然後邪氣地笑,以後你回家一定要小心,像風一樣的五分鍾足以發生兵荒馬亂的任何事。我啞然失笑。他點了一支煙,我經常聽你的節目,特別喜歡你的開場白,讓我經常誤以為你是我的瑪雅。
我的開場白通常是這樣的:聽眾朋友,你們好。深夜11點來臨,整個人類情感脆弱開始,希望愛情保護神瑪雅能解救蠱惑,保護你的愛情。歡迎走進今天的“尋找瑪雅”,我是瑪雅
深夜11點至淩晨,我不停地重複我是瑪雅,但是我知道,我不是瑪雅。我是洛小魚。
我睡在自己的夢裏,漂浮於城市的上空。
初夏的茉莉淡然遺香。我喜歡茉莉來源於一個幻覺。十五歲那年,學校組織去野外郊遊。我一個人為了抓一只黑蝴蝶跟大家走散了。我氣籲籲地把好不容易抓到的黑蝴蝶一巴掌拍死在草叢裏,然後蠻橫地踩它。直到它模糊得不成樣子。我看見草叢中突然生長出大片大片白色的小花。香味略有甜膩。我先是驚喜,想到死去的黑蝴蝶,突地一下慌張起來。在草叢裏大喊大叫。後來,老師找到了滿臉淚痕的我。我緊張得結巴起來。老師,我看見一只黑蝴蝶變成了大片大片白色的小花老師哄我,小魚乖,不怕不怕,你睜開眼睛看看,哪有什么小白花。我小心地從指縫裏偷偷往外看,真的什么也沒有。於是,我相信,那只是我的一個幻覺而已。之後,我卻不可救藥地喜歡上了這種白色的小花。
梁生抽完了第二只煙,那時候你還不知道白色的小花叫茉莉?我點頭,嗯,我只是覺得有點像戴在胸前悼念死人的小白花。死亡是甜膩的。這樣聽上去很幸福。他掐滅了抽了一半的煙,瑪雅也喜歡茉莉。
梁生,我是洛小魚。我及時糾正他的思維遊離。
我繼續說。我睡在自己的夢裏,漂浮於城市的上空。初夏的茉莉淡然遺香。還是處子的花蕾,一夜清風,或是一夜愛人的火熱糾纏,就欣然綻放。若是在這樣的曖昧,這樣糜爛的香膩中,一直睡去不再醒來,也是幸福。
他許久沒有說話。煙熄了一半。
我和梁生已經認識半年了。他搬到了我的樓下,有時候他像個大大咧咧的大男孩。他經常上樓來給我的茉莉剪枝,澆水。然後把有些松散的花朵小心地采摘下來,放在一個香囊裏。做這些的時候,他是極其認真的。我對茉莉的照顧一直不錯,相比之下,就差了幾個等級了。我忍不住誇他手巧,更奇的是,他會做一種極其普通的甜湯。
是黏稠的銀耳蓮子湯,枸杞和紅棗裝得乖巧,冰糖融入湯中的甜膩。我用小匙輕輕一吮,梁生,嫁給你一定很幸福,可以天天喝銀耳蓮子湯。梁生走過來,輕輕抱住了我,頭埋在我的長發裏。我的心突然失去了防線,兵臨城下的慌亂。突如其來的溫暖,我不知所措。我笨拙地迎接他的親吻,房間裏的茉莉一時間風騷刺鼻。
梁生從哪裏來,是做什么的。我一無所知。唯一知道且清楚的是,我和梁生在一起了,如很多人說的那樣相親相愛。
我依然做著深夜11點的“尋找瑪雅”。這個時候,梁生一定會乖乖地守在收音機旁,聽著我的呼吸。
甜膩的生活,因他的出現而開始。
我們和任何一對戀人一樣。散步在月光傾瀉一地,牽手在嘈雜的陌生人群,風輕雲淡地相對一笑,一起逗公園搖籃車裏的小BABY。然後在曖昧的夜裏親吻,擁抱,纏綿。梁生是一個絕對的好戀人。他所能營造的一切,可以讓我忽略這一切都只是營造。
梁生,你會不會向我求婚呀?我撒嬌。他捏我的小鼻子,女孩子應該矜持的,你就這么著急呀?我惱怒地用抱枕砸他,直到他求饒連連答應會為止。我表面認為的宿命或是認命原來是可以顛覆的。我奇怪著急怎么會如此急切地想用一紙婚書來確定眼前甜膩的一切。
小魚,我給你削個蘋果吧。他朝我調皮地眨眨眼睛。臭梁生,不要。我自己削。蠻橫地從他手裏搶過蘋果和刀。他就坐在我旁邊不安分地逗我。呀!把手劃傷了,傷口在左手腕的黑蝴蝶上。梁生趕緊取來藥箱給我包紮傷口。他仔細地用酒精棉簽幫我消毒。突然他擦拭的力道越來越重,似乎想要把黑蝴蝶擦掉。我猛地縮回手,驚呼痛。梁生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緊緊抱著我,對不起。抽泣起來。小魚,你就是我的瑪雅對不對?我驚愕。我怎么會是瑪雅?我的瑪雅左手腕上也有一只黑蝴蝶,在同樣的位置。
我的身體迅速冷卻。推開梁生,倔強地撇過頭。梁生,我不是瑪雅,我是洛小魚。我第一次發現他眼裏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恐慌,他哽咽的抽泣彌漫著甜膩。梁生,我不是瑪雅,我是洛小魚。
瑪雅到底是誰?瑪雅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女人?
我努力不讓自己去想。轉身我就忘記了。梁生歉意的笑,在我的視線裏一片模糊。
聽眾朋友,你們好。深夜11點來臨,整個人類情感脆弱開始,希望愛情保護神瑪雅能解救蠱惑,保護你的愛情。歡迎走進今天的“尋找瑪雅”,我是瑪雅
程序式公式化的開場白,略有憂傷的音樂過後。直播間裏接進了第一個熱線。喂,你好,我是瑪雅我的話還沒結束。我找瑪雅。是梁生。他的聲音猶如穿越了一個千年輪回。我居然對不上話來。你是我的瑪雅嗎?兵臨城下的慌亂,我的眼淚悄然落下。導播急得在外邊給我打手勢,等我反應過來,梁生已經掛斷了電話。
一個小時的直播結束。我飛奔回家。五分鍾的路程如此漫長。
梁生。他在陽台上抽煙,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過一樣安靜。小魚,今天居然有星星。你來看,真美。我走過去,站在他旁邊。月光傾瀉的陽台,這個男人如此安靜。似乎一個小時之前真的什么也沒發生過。
“小魚,你知道嗎?‘瑪雅傳說中,月亮女神居住的地方,叫愛念湖。這裏是愛的居所,有月亮女神在,愛就真實的存在。一個神秘浪漫的瑪雅符號,代表著月亮女神。回環的線條,像湖中的漣漪。瑪雅人相信,愛如圓環,生生不息。’”梁生轉過頭,認真且悠長地對我說。
今晚是上弦月。月如眉黛。清秀可見。
梁生緩緩牽過我的手,一枚銀色的指環圈在我的指上。居然這樣突然。梁生,這他習慣性地捏捏我的鼻子,小女生,不要太激動。不是求婚,只是路過時覺得好看,想你一定會喜歡,就買來送你了。我眼睛裏的驚喜熄滅,拘謹且小心地說,謝謝。
我聽說過瑪雅傳說。
“瑪雅傳說中,月亮女神居住的地方,叫愛念湖。這裏是愛的居所,有月亮女神在,愛就真實的存在。一個神秘浪漫的瑪雅符號,代表著月亮女神。回環的線條,像湖中的漣漪。瑪雅人相信,愛如圓環,生生不息。”
梁生卻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不是求婚。這個傳說就不奏效。至少對我洛小魚來說是不奏效的。愛如圓環,生生不息。
我愛瑪雅。
梁生再次打進熱線,一句話之後掛掉了電話。我聽見他的周圍有嘈雜的聲音。突然有不好的預感。節目沒結束,不顧導播的阻攔我沖出了直播間,跑回家。
我安慰自己,5分鍾,不過5分鍾什么也不會發生的。
梁生!我在空曠的屋子裏大喊。梁生!桌上留下了他的字條:小魚,我走了。我要去找瑪雅。我愛瑪雅。
梁生!一陣陣回聲炸響。淚如雨下。
梁生說過,像風一樣的5分鍾足以發生兵荒馬亂的任何事。洛小魚的城市失去了防線,兵臨城下的慌亂。5分鍾,洛小魚認識了梁生。5分鍾,洛小魚愛上了梁生。5分鍾,洛小魚失去了梁生。
一切兵荒馬亂,在劫難逃。
梁生!我絕望地喊叫在空屋子裏蒼白一片。
一個人一屋子黑。
同樣是上弦月。月如眉黛。清秀可見。今非昔比。
我開始恢複一個人的生活。兩個人是這樣的容易習慣。一個人卻如此難以適應。小匙輕輕一吮銀耳蓮子湯,依然甜膩。兩口之後再也無法下咽。深夜11點的節目我依然傾聽,回來之後,一個人坐在陽台上,月光傾瀉一地,指上的環銀光依然。我輕輕地吻,指環的冰涼,然後對著空曠的屋子輕輕一句。
梁生,你回來了嗎?
夜裏我總是睡不好。醒過來,一個人面對一屋子黑。伸手想去擁抱旁邊的溫暖,空了。恍然大悟。我蜷縮著腿點燃梁生留下的煙,煙總是只到一半就自己熄滅了。
我經常會夢見梁生。有時候在附近的超市裏,他笑著說瑪雅餓了,他給瑪雅買吃的。有時候在失去綠色的沙漠,他說他要給瑪雅找屬於沙漠的仙人掌。有一次,我如此真切地抓到了他的手,我求他,梁生,回來吧。他捏捏我的鼻子,松開我的手,小魚,乖,我要去找瑪雅。
手機突然響起。睡眼惺忪中我突然清醒。梁生,是你嗎?我急促地問。小魚,你還好嗎?他熟悉的聲音讓我的眼淚再次狂奔。我好,我好,梁生,你在哪裏,回家來好不好?我一個人面對一屋子黑,我害怕。小魚乖,你不再是小孩子了,你要學會好好照顧自己,我要去找瑪雅。
梁生問我,茉莉開得還好嗎?我抽泣著回答。嗯。他呵呵地笑掛掉了電話。他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愛瑪雅。
我一看手機顯示的號碼居然就是這個小城的座機號碼。趕緊往回打。卻再也無人接聽。
也許,梁生已經走了。
我開始在深夜11點的節目裏恍惚不安。經常會無意識地問打進熱線的觀眾,你認識瑪雅嗎?然後語無倫次地說瑪雅傳說。導播常常慌忙切進音樂,留下我一個人在直播間裏安靜地掉眼淚。
後來,我請了一次長假。因為我已經無法在深夜11點的節目裏控制自己所有的情緒。
於是,我開始清閑地虛度自己的時間,整日跟不同的陌生人去擠公交車。然後安靜地坐著,看城市的人在我眼前虛晃一槍。日複一日。
晚上,我會乖乖地坐著給茉莉修剪枝條,我學著像梁生一樣去照顧它們。許多日子過後,茉莉妖嬈如狐。我把有些松散的花朵小心地采摘下來,放在以前梁生用的香囊裏。然後枕著香囊入睡,日複一日。
梁生!
我確定自己是看見他了。我在公交車裏驚喜地尖叫起來。司機,停車,停車!我要下車!我拍著車門緊張地大叫。下了車,我看見他過了對面的馬路。紅綠燈亮了,我大聲喊:梁生!他好像聽見了,轉過身來,我朝他揮手:梁生!他似乎不太確定,反應有些遲鈍。
梁生!
他終於看見了我。他也朝我揮手,同樣大聲地喊:我找到瑪雅了!然後一臉陽光地朝我跑過來。
梁生劇烈的刹車聲淹沒了我的喊叫。
梁生走了,安詳地走了。他最後的一句話,我找到瑪雅了。
梁生的墓碑上有洛小魚的名字,也有瑪雅的名字。是我加上去的。我怕他會在另一個地方不安。我帶去了大捧大捧的茉莉,留下了香囊,潔白香膩。我把他送我的指環埋在了墓碑前。手上沾了許多泥,左手腕的黑蝴蝶展翅欲飛。
我的眼淚滴落在埋葬指環的地方。
梁生,指環是你送給洛小魚的。
梁生,原來你是真的愛瑪雅。
梁生,如果我現在告訴你,我就是瑪雅,你相信嗎?
梁生,其實
其實我就是瑪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