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協談治療期間,羅拉開始稱母親為“龍”,因為從母親嘴裏吐出來的話就像火一樣灼熱惡毒。某一次協談中,談完她的母親之後,我就開始對她進行引導式視覺觀想。在羅拉的意象中,她發現自己在跟一只真正的龍博鬥,她看到自己在地面上匍匐前進,躲在岩石後,又爬到樹上躲起來,但那只惡毒的大爬蟲總是有辦法找到她的藏身之處。羅拉不敢直視它的雙眼,繼續抱頭鼠竄以求逃開惡龍嘴裏噴出來的火焰。全神貫注於這出幻想劇的羅拉最後告訴我,無論多么奮力掙紮竄逃,她總是逃不過惡龍的攻擊,她感到好虛弱,真的精疲力竭了。於是我問她想怎么辦。
“放棄,不想逃了。”
“這樣做會發生什么事?”
“不知道,也許會死吧,因為會太痛苦。”
“什么會太痛苦?”
羅拉靜靜坐了一兩分鍾,然後回答道:“我會發現我再也沒有媽媽了,這是真的——她真的是一條惡龍。根本沒有人愛我……我太差勁了,不值得有人來愛。”羅拉恍然大悟,原來她一直希望能有一個真正的母親來取代那只惡龍,一個真正關心她的母親,想到這裏她便哽咽啜泣了。逃跑總比被真相燒死好,她寧願逃跑,也不要覺得自己很差勁、沒有人愛。但現在希望落空,羅拉終得回頭面對自己終其一生都在逃避的感受。
除非停下內心的雜念、停止從不間斷的活動,否則我們絕對無法理解自己經曆的是什么;就像羅拉一樣,我們只知道如何逃避而已。不過,停下來可能是很嚇人的一件事。坐在菩提樹下,面對魔王萬箭齊發的攻擊,這的確需要很大的勇氣和決心。羅拉需要的正是勇氣和決心。協談結束前,我問她清不清楚那只龍的長相,覺得自己受到攻擊時,是否曾經停止反擊或逃避,停下來直視惡龍的雙眼?
接下來的一次協談中,我告訴羅拉,她可以借著我所說的“停歇的藝術”得到內在的力量,學習如何去面對惡龍。當恐懼或憤怒洶湧來襲時,她可以停下外在的一切活動,簡單地觀照內心所經曆的一切。我讓她明白,如果她可以停歇下來,而不是大吼大叫或者因痛苦而憤然離去,那么,假以時日,她就可以找到內在力量,指引她用智慧來回應一切。之後,我們就開始在協談治療中練習停歇的藝術。
我請羅拉閉上雙眼,回想最近在醫院發生的沖突,當上司暗示是她的錯時,她有什么感覺,回憶愈清楚愈好。我建議她想象一下,在這強烈緊張的時刻,如果停歇一下、什么都不要說,結果會怎樣。這時,她的嘴唇緊繃,下巴也開始發抖。我注意到她身體僵硬,於是輕聲提示她深呼吸,“你在想什么,羅拉?”羅拉立即答道: “這個臭婆娘,她憑什么斷定是我惹的禍?她連事情的經過都不知道!”靜默了一下,她悲苦地補充道:“她讓我覺得又是我搞砸的,就像我媽對我一樣……我又做錯了。”
我問她現在體內有什么感覺,她答道:“臉上好燙……胸口壓力好大,好像要爆炸一樣。”我問她是否可以持續停歇,繼續體驗這些感受,她突然大叫:“這根本不對!到底要我怎樣!就在那兒坐以待斃,容許他們繼續羞辱我嗎?”
羅拉張開眼睛,眼淚決了堤一樣流下來。“塔拉,每當別人批評我時,我真的承受不了,會失控……我覺得自己好像必須反擊,如果暫停下來,我怕我會崩潰。”她啜泣著,把臉埋進雙手中,說道:“我覺得好羞愧,我也不想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剛開始練習停歇的藝術時,那些支配我們行為多年的感受還是很容易把我們淹沒,因此,逐步放松是很重要的,可能的話,最好有人在一旁協助。通過回想一個最近發生的事件或類似的狀態來練習,會非常有幫助,就像羅拉在協談時所做的一樣。不過,處於緊張激烈的情境中時,最好是先“喊停”,再找一個靜謐安全的環境來練習;先做幾次深呼吸,刻意讓身心都放松下來。
在我們的協談過程中,羅拉一開始的幾次停歇練習,時間都不超過一分鍾,到後來,她逐漸學會了在劇烈情緒洶湧而來時,依然活在當下,任由那逃避多年的不安全感盡情浮現。不過,羅拉要經過好幾次協談,才會逐漸感覺那停歇的時刻像是真正的庇護——她可以清楚覺察自身的痛苦,既不會覺得被痛苦控制,也不會為之吞沒。到最後,這停歇時刻就會讓她以一種親密且誠摯的模式,回歸自我。
鬥牛場有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跟停歇時刻非常類似,那是個提供庇護和恢複活力的角落。據說,在鬥牛賽中,鬥牛會在競技場中找到屬於自己的安全地帶,在那兒,它可以重新獲得力量和動能,這個角落就稱為最愛之處、滋養之地。只要鬥牛保持受激怒的狀態,並且會反擊,那么鬥牛士就占了上風;然而,鬥牛一旦找到了它的滋養之地,就能重拾力量、拋開恐懼。就鬥牛士而言,這時鬥牛真的危險極了,因為它已經開發了自己的動能。每次羅拉覺得被敵人激怒而情緒激動時就會失控,被誘入更深的恐懼與羞愧之中;這時,羅拉的鬥牛士——魔羅,他的力量就掌控了全局。但是當她通過停歇而找到自己的滋養之地時,就能以更穩定、更有效的模式來回應“鬥牛士”了。
有一天,羅拉告訴我,改變真的發生了。在她弟弟的生日晚餐會上,媽媽又開始找她麻煩了,她咄咄逼人地質問羅拉,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再找一份護士的工作。羅拉還來不及回應,母親就靠了過來,用尖銳嘲諷的語氣說道:“不用說我也知道,你在等工作從天上掉下來……等著白吃的午餐!”羅拉的沉默像是在鼓勵母親繼續說下去一樣,於是她又擴大攻擊面:“那,你打算叫菲爾養你一輩子嗎?”
羅拉的心怦怦亂跳,聲音大得連自己都聽得到,她停歇了一下,深呼吸了好幾次,感覺胸口灼痛不堪,仿佛被刺了一刀,只想大吼大叫。不過,這次她反而只簡單地回答:“媽,我也不知道。”然後就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是喔。”她母親回道,也許是對羅拉的反應感到訝異,她接著就轉身和羅拉的弟弟說話了。
羅拉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她繼續保持停歇的狀態,感覺自己的身體猛烈地顫抖,胸口好像要炸開一樣;她也注意到腦海中不斷盤旋的念頭:“羅拉總是搞砸一切。”“羅拉是個暴躁的神經病。”在一片混亂中,她聽到內心有一個聲音小聲地說:“這感覺好可怕……但我可以處理得很好。”在幾次協談治療中,她已經多次體驗過這激動的感覺,她很清楚自己承受得了,也知道這種感覺不會一直持續下去。羅拉放松下來以後,胸口和喉嚨漸漸感到放松,尖銳的痛楚開始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憂傷,容許這一切感受盡情抒發之後,她感覺自己仿佛在溫柔地撫慰內在的傷痛。
不再深陷迷惘之後,羅拉終於可以考慮幾個選擇,她可以繼續待下去,也可以回家;她可以跟媽媽面對面溝通,告訴她為什么自己還沒找到工作,或者,她也可以讓這個事件就此煙消雲散。無論選擇哪一種方式回應媽媽,她都是在以一種全新的方式回應自己。停歇時刻使得羅拉能夠接納當下感受的一切,也因此體驗到令人驚喜的溫暖與友善。羅拉再回頭看著媽媽時,心中油然生起一股溫柔,她看到的是一個深陷不安全感的女人,總是不由自主地吐出失控的話語,緊張地握著拳。等到那天晚上道別的時候,她已經可以直視媽媽,不僅握著她的手,臉上還帶著微笑呢。
羅拉已經開始勇敢面對那條存在媽媽心中,也存在她心中的惡龍了。在媽媽火爆嚇人的外表之下,她也看到了一個受傷的人;羅拉的惡龍同樣一直都在捍衛著自己的脆弱、覺得自己很差勁的那股恐懼以及羞愧感。在層層硬殼之下,她終於找到了自己柔軟寬容的一面。對於我們每一個人都需要面對的惡龍,二十世紀傑出的德語詩人裏爾克(Rainer Maria Rilke)表達了他深刻的理解:“我們怎能遺忘在人類起源之初就出現的古老神話呢——神話裏的惡龍總是在最後一刻變成了公主。或許,我們生命中所有的惡龍,都是等待著我們去拯救的公主,等待我們展現美與勇氣;或許,所有威嚇我們的一切,其內在都萬般無助,渴求得到我們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