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開始練習瑜伽和禪修時,我並不知道心靈生活的重點就在於所謂的“接納”,我只是粗淺地覺知到,自己不夠好的感覺使得我無法獲得夢寐以求的寂靜與解脫;最後,某個突發事件讓我情緒崩潰之後,我才從多年積習的狀態中覺醒。雖然我個人經曆的這些事件非比尋常,但是很多人告訴我,他們感同身受。
大學畢業之後,我加入了某個靈修小區,住了八年之久,那時我已將近三十歲。除了在小區裏教瑜伽與禪修課程,我還兼修心理學臨床診療博士學位,並且是個全職的心理咨詢師;這意味著,外在世俗世界與靈修道場的忙碌生活,常常讓我感到身心交瘁。道場的老師有時會斥責我對小區不夠盡力,而無法面面俱到也常讓我很有罪惡感;然而,這兩種生活都是我所珍視的,我實在無法放棄任何一個。
當時我已經跟靈修小區的一位同修結婚多年,這樁婚姻是我的老師建議、撮合的,打從相處的第一天開始,我們就渴望有個孩子。雖然生活有如多頭馬車,當我發現自己懷孕時,這個好消息還是令我們雀躍不已,因為多年的夢想就要成真了!當時我們都認為我應該停止心理治療工作,好好休息一個月,讓精神也得到滋養,於是我決定到老師在南加州沙漠主持的一個瑜伽與禪修中心去。
閉關兩個星期後,我開始嚴重出血,好友趕緊帶我去附近的醫院就診,結果是,我的母子天倫夢因流產而破滅。失去了寶寶讓我悲傷不已,我躺在醫院病床上,胡亂臆測流產的原因——是因為我承受不了激烈的瑜伽動作和酷暑嗎?回到閉關中心之後,我打電話給我的老師留言,告訴他事情的經過,並提到了我的疑慮,但是他並沒有回我的電話。
接下來兩天,我只能躺在床上等待複原、陷入悲傷、不斷祈禱。第三天,我決定去參加每日眾會,老師通常都會在那時做開示,他的啟發應該會有所幫助,而且跟靈修家庭的同修在一起,應該也會好過一點。
那是個炎熱的沙漠傍晚,幾百個同修一起坐在巨大的開放式帳篷下安靜地禪修,等待老師到來。他的座車終於出現了,大家都站起來,低聲唱誦虔信之歌,他身後的隨行人員都是身著長袍的瑜伽行者;然後,老師走進帳篷,在輝映著夕陽光彩的橘紅與粉紅的坐墊前緩緩安坐。吟唱結束後,大家席地而坐,靜靜地望著老師從精心准備的餐盤中,挑了一塊餅幹和幾顆葡萄;吃完之後,他的眼神掃過面前幾百張仰望的臉龐,每一個人都屏息等待他的啟迪。突然間,我發現他正凝視著我;然後,他的聲音劃破寂靜,叫了我的名字,那是多年前我決心獻身追隨他的教誨時,他為我取的梵文名字;這時,他要我站起身,他的聲音還在我耳中嗡嗡作響。
在這種眾會中,他有時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對特定的學生講講話,因此我以為他可能想看看我情況可好,然而,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竟然以嚴厲的語調抨擊我,說我的世俗野心和自私心理害死了自己的寶寶。我感覺仿佛被踢中要害一般,錐心刺骨的痛苦在體內糾結成一團,我的四肢僵硬,覺得全身都麻痹了,老師則繼續他的譴責,殘酷地侮辱我,說我只想享受性愛,並非真心希望懷孕生子。我則告訴自己,這一定是場惡夢。他私下早就責備過我在道場外的世俗生活,但是從來不曾像今天這樣,充滿了敵意、憤怒與輕蔑。
坐下來之後,羞愧使我全身發燙;這幾年來,我對他的疑慮與日俱增,如今連我的信任感都完全被出賣了,一種赤裸裸的、深不可測的痛苦,開始吞噬內心的一切,我劇烈顫抖著,茫然聽著老師的聲音隆隆作響,像是從遠處傳來一樣。
談話結束,他的座車離開之後,幾個朋友上前來擁抱我,尷尬地想說些什么,我看得出他們眼中的困惑:老師用這種模式來開示,必定有某種靈修的目的,我們的老師不可能是錯的……不過,哪裏好像不太對勁。我很感謝他們的安慰,但是那時的我只想消失不見。多年前我曾讀過一個故事,講的是一個受傷的年輕士兵從戰場返鄉,謠傳說他是叛國賊而遭村人驅逐。當他跛著腳一拐一拐地拖著一小袋隨身物品及食糧走出村莊時,他知道大家都在看著他,甚至也有人同情他。那就是我當時的感覺,備受羞辱的我,試圖回避其他瑜伽行者的眼光,困難而努力地想走到一邊去。我感覺仿佛在場的一百五十人,要不就坐在那裏批判我,不然就是在可憐我,我迫切地想要獨處——我的心情如此悲慘,怎么可能跟他人相處?
淚眼模糊的我終於找到坐落在短葉絲蘭樹叢中的一處聖殿。坐在硬梆梆的地板上,我嚎啕大哭、淚如雨下,就這樣哭了好幾個鍾頭。怎么會發生這種事?我已經失去了寶寶,老師還苛責我。他這樣做對嗎?
我全身上下的感覺分明在說,對於寶寶這件事,他是錯到底了;但是,我到底哪裏出了問題,讓他選擇在我顯然極為脆弱的時候,這樣勃然大怒地大加斥責?也許是因為我的電話留言觸怒了他,讓他以為我在質疑他的課程與開示的智慧。也許他已經知道我對他有所懷疑,並不全然信賴他。但是,為什么要這么惡毒又充滿憎恨地指責我?我真有他講的那么壞嗎?
我的心在恐懼和悲傷之中碎裂了,我覺得我和我的世界之間的聯系完全切斷了,也和自己的存在分離了。我選擇的靈修之途正確嗎?這個團體對老師如此虔誠愛戴,我怎么可能繼續歸屬其中?如果再也無法遵循這條道路,會不會影響我的婚姻呢?如果選擇離開,放棄靈修家庭和整個生活模式,我受得了嗎?在這封閉的時刻,舊日熟悉的絕望感又占據了我。他的話不僅使我陷入自覺醜惡的深淵,自己內在的聲音也附和著確認,我根本就是有問題。
自從懂事以來,我就一直企圖證明自己的價值;記得在青少年時期,有時我會跟當律師的爸爸在餐桌上辯論,他總是非常以我為傲,而當我舉出具說服力的論點,令他印象深刻時,他更是寬慰。
回想過去,我也不斷用同樣的模式面對所有的老師或其他權威人士,我的心直往下沉。腦海中接著又浮現了媽媽的影像——她躺在床上看推理小說,床頭放著琴酒加汽水——她跟憂鬱症和焦慮搏鬥的情境,不禁排山倒海而來;也許,我不由自主地想表現得既堅強又沉穩,只是某種避免重蹈母親覆轍的模式。
我究竟是不是個充滿愛心的人?或許,幫助客戶或朋友,只是我尋求他人感激與肯定的模式罷了。我所有的努力——修讀博士學位、做個優秀的瑜伽行者、做個好人……都表明我是一個缺乏安全感、有缺陷的人。我實在找不到自己有哪些值得認可的優點。
在極度悲痛與絕望之中,我像以前一樣,向我稱之為“摯愛”的存在求援,長久以來,無私關愛且覺醒的覺性一直都是我的庇護者。當我輕聲低語著“摯愛”,渴求歸屬於充滿愛的覺性時,變化就發生了。起初,變化非常細微,只是一種不再那么迷惘或孤獨的感覺,我不再覺得飽受痛苦煎熬,而是開始感覺自己內心和周遭變得開闊、仁慈而溫柔,我的世界逐漸變得愈來愈寬廣了。
漫漫長夜中,我在創傷的痛楚與愈來愈強的開闊性之間搖擺。我發現,每次內心譴責的聲音企圖控制我時,只要我憶起那關愛的存在,就可以聽著這些批判,卻不會再相信它們。當往事浮現心頭,想到有時我很自私,有時還得偽裝自己的真正意圖時,我已經可以放下這些念頭,單純地感受那痛楚直指內心。隨著敞開心胸接納痛苦,不再抗拒,我的一切經曆逐漸變得柔軟而流暢。
我心中生起了一個新的聲音:即使我真的像老師所說的那么糟糕,我也要全然接納自己。即使我的努力和缺乏安全感意味著我被“我執”擒縛,我也要溫暖地對待自己、尊重自己、停止苛責自己;即使我以前很自私又吹毛求疵,我也要無條件地接納自己這些層面。我要停止永無止息的監控和批判。
然後我發現自己開始祈禱:“祈願我愛自己、接納自己原來的面貌。”我漸漸感覺正在溫柔地呵護自己,生命的每一波浪潮穿過我心,全都有所歸屬,也都為我所接納;甚至是內心恐懼的聲音,那不斷說著“我一定哪裏有毛病”的聲音,也被接納了,並且無法染汙這深刻、真正的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