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浪者拿到了諾貝爾獎
人類制造生命始於一個像微波爐一樣的機器,一場大革命爆發了!
研究室裏的等級制度
“當個研究者很不錯哦,既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又可以賺到錢。”經常會有人這樣對我說。一般情況下,我就是笑笑,然後回答說:“嗯,是呀。”但是,事情其實遠遠沒有這么簡單。
我在美國作研究的時候,在我們研究室裏的身份是“博士研究員”。對於一個剛剛結束學校課程的研究員來說,這個身份是他出人頭地的實習階段。
理科系的研究者在結束了大學四年的課程後,升學繼續讀研究生。無論是在美國還是在日本,碩士是2年,博士是3年,共計5年,這是符合國際標准的。在這裏,大家圍繞一個主題,開始一個研究項目,完成自己的研究論文。在很多情況下,大家的論文主題都是由自己所屬研究室的教授給定的。論文完成以後,就可以拿到博士學位了。對於我們來說,博士這個稱號只不過是我們成為一名研究者的許可證。
要想拿到博士學位,就必須連你腳底下的米粒都要進行研究。
如果沒有這種思想准備,那么恐怕到時候你會咽不下去飯。
曾經從前輩們那裏聽說過這么一句玩笑話。事實上,大家夜以繼日地埋頭做著實驗,終於熬到了頭,拿到了博士學位,但是卻仍然看不到眼前的路。這種情況是很常見的。對於一個研究者來說,對口的職業是非常少的。如果你足夠幸運的話,可以進到某所大學裏做個助手什么的。如果你覺得自己終於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終於可以賺錢了,那么,你就陷入了一個很大的誤區。你的的確確可以賺錢了,但是,除此之外,就不是你所想象的那么簡單了。
成為一名助手後,你就好像站到了金字塔的底層,可以逐步往上升了;但與此同時,你也被限制在了裏面。在外人看來,金字塔裏面很輝煌,充滿了榮耀,而事實上,你會覺得裏面很昏暗。在這個被稱為講座制的結構內部,還存在著近代的等級制度,除了教授以外,大家都是“傭人”,助手--講師--教授,層次分明。你得為你的教授遞毛巾、背包,所有這些瑣事你都必須去做,你必須要有足夠的耐性,只有這樣,你才能有機會坐到最裏面的那塊座墊上。所有那些曆史悠久的大學裏的研究室都相差無幾,裏面充滿了死鳥一樣的味道。063
有個詞叫“死鳥症”。很久以來,在我們這些研究者當中一5 直流傳著這樣一個詞語,這是一種能致專家的學術研究於死地的“疾病”。
他在廣闊的天空裏自由地飛翔,他是一個功成名就的大教授,他那優雅的翅膀有力地拍打著氣流,他的目標是飛向更高的天空。每個人都對他充滿了尊敬。
我們滿懷著一腔熱情開始了我們的工作。我們對所看到的、所聽到的一切都充滿了興趣,每次我們都從實驗結果中找出新的問題。我們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更想早知道答案。我們廢寢忘食地工作,並且樂此不疲。我們的經驗越來越豐富,與此同時我們的工作也越來越繁重。於是,我們知道了怎么做才能把問題解決得更加圓滿,知道了我們應該采取怎樣的順序去進行我們的工作。我們的工作效率也因此越來越高。這樣,一切看起來很好。
不久之後,我們就開始向世人展示我們的工作成果,告訴他們,我們的工作是多么地努力,我們的事業迎來了最高峰。人們也開始毫不吝惜他們的掌聲。這個時候,看起來鳥兒有著豐滿的優雅的羽翼,而事實上,它已經死了,因為它的熱情已經完全耗盡了。
博士研究員是個小兵角色
置身於日本大學的研究室,你就能夠明白很多事情。如果在同一個地方待久了,你就會對那裏的每樣東西都感到厭倦,研究工作看上去是以一個組織的形式進行的,而事實上,終歸還是個人的事情。所以,日本人無論做什么事情都希望能夠把它做好。我拿到博士學位之後,就到美國去找工作了。
美國的教育體系與日本大學裏的那種講座制度有著很大的不同。他們分為教授、副教授、講師等,但是在各個等級之間是不存在什么支配與被支配的關系的。大家都是獨立的研究者,頭銜只不過代表著他們在學術研究上的經驗差別。所謂“獨立的研究者”,是指能夠獨自承擔研究費用的研究者。研究者的生命線要靠他們來“運動”,首要問題就是要確保國家的研究經費預算或民間財團的捐款支持。為此,他們要不停地奔波。運動是一切生命的源泉,不僅僅是他們的研究費用,就是他們的報酬,也是來自於此。
大學與研究者之間是一種大樓出租人與承租人之間的關系。大學要從研究者的研究經費裏扣除一部分,然後用這部分費用為研究者們提供研究場所、光熱、通信、維修等各種各樣的服務,除此之外,還有這所大學的名聲。
後來我從紐約搬到了波士頓的哈佛大學醫學部裏的一個研究室。這裏研究場所的大小與向大學繳納的費用完全成比例。如果你繳納的費用足夠多,那么你的房間就會很豪華,否則,你的屋子裏連個窗戶都沒有,而一旦你沒能按時繳納費用,那么你就需要在一眨眼的工夫內搬出去,因為想進哈佛大學做研究的研究人員實在是太多了。我在那兒的那些年裏,裏面的人搬進搬出,就跟走馬燈似的。有的時候,研究所剛剛空了沒多大一會兒,馬上就會有一個嶄新的研究隊伍搬進來。
我們從事的是一種很殘酷的,當然從別的意義上來講是讓我們心情舒暢的工作。我們只是偶爾看看他們搬進搬出的樣子,更多的時候,我們是在踏踏實實地做我們的研究。5 我們這些所謂的博士研究員其實就是獨立研究者們雇用的“士兵”,美國的研究室裏一般由老板(Boss)和博士研究員組成。博士研究員是有著極強戰鬥力的人員,他們站在研究戰爭的最前線。而他們與老板之間的關系,則僅僅是一種純粹意義上的有著雇用期限的合同上的關系。
博士研究員的待遇是相當低的。我被雇用的時候大概是兩萬多美元(當然是年收入),現在估計也應該沒有什么變化。如果是住在紐約或波士頓之類的地方,那么每月大概要有一半左右的工資花在房租上面了。
即便如此,每個博士研究員也都在拼命地為他們的老板工作,為的就是有朝一日他們自己能夠成為老板。如果一個博士研究員能夠勝任很重要的工作,並且證明自己的工作能力(成果要以論文的形式發表,署名是這個博士研究員的名字,最後的責任者署名是他老板的名字),那么,這就是他成為老板至關重要的一步。在專業期刊的封底上,刊登著無數招聘博士研究員的信息,當然了,也有無數的人去應聘。也就是說,在這個領域裏,是不會存在什么單槍匹馬的現象的。
這個技術員非同一般
為了應聘博士研究員這個職位,我也曾經寫過幾封信。我的理由很簡單,就是我單純地想逃離京都盆地的濕度,我想來美國領略那掠過紐約街道兩旁的幹燥的風。比較幸運的是,我被洛克菲勒大學的研究室錄取了。在這裏,是LaboratoryTechnician斯蒂夫為我提供了實驗設施和各種實驗技術。
那個時候我才剛剛取得博士學位,雖說是個能夠立馬投入到戰鬥中的士兵,但事實上,在這嶄新的環境裏,我有點兒摸不著頭了。斯蒂夫的年齡比我稍微大一點,他身材魁梧,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看上去顯得很嚴肅也很安靜--他這個樣子與克拉克肯特像極了。
所謂“LaboratoryTechnician”,如果翻譯過來,就是“研究室技術員”。從科研社會的身份制度來看,這是一個與其完全不相關的身份。他們也不會像博士研究員那樣,夢想著自己有朝一日成為什么老板。他們只是默默地負責著研究室的常規工作。技術員一輩子都只能做個技術員。
斯蒂夫其實精通很多東西,他教我東西的時候也非常耐心。他所精通的那些東西,跟常年待在學校裏的那些老大爺們對學校各方面的了解還有著很大的不同,他精通的是作為一個教授該如何去搞研究的知識。比如,在做反應實驗的時候,要正確使用那支薄薄的試管;往DNA裏添加鹽和酒精的時候會出現沉澱,這是因為鹽先跟 DNA中的酸性電荷發生了中和,然後由酒精來加以稀釋。這讓我大吃一驚。
斯蒂夫不是一個普通的技術員,他其實是非常優秀的。他畢業於東海岸的一所有名的大學,在一家制藥公司的研究所裏工作過,然後來洛克菲勒大學應聘,最後被聘用,之後他就一直留在這裏了。
就連研究室裏的老板都對斯蒂夫的工作充滿了敬意,在他寫論文、著作的時候,署名裏面必定要把斯蒂夫的名字包括進去。老板曾經有一次這么對我說:“斯蒂夫這個人很優秀啊。我雖然從事著這5 項研究,也有博士學位,但是前面的路還很長,所以,他總是不停地鼓勵著我。”
我與斯蒂夫之間居然很談得來。這也許與他一直跟人保持著一種距離,而我又因為語言上的一些障礙極少跟人來往有著很大的關系吧。
斯蒂夫總是在中午的時候突然出現在研究所裏。他出現的時候,手裏總是拿著在附近的便利店裏買的可樂、三明治。吃過午飯之後,大家就開始不慌不忙地做起了實驗。
在教完我實驗要點後,斯蒂夫就悄悄走開了。然後,我就一個人繼續做實驗。我是典型的“夜貓子”,實驗實裏的同事們都經常跟我開玩笑說:“伸一是在按照日本的工作時間來工作呢!”事實上,我在日本的時候就是個“夜貓子”。
有一次,我跟斯蒂夫約定的見面時間都過了,他還是沒有出現。因為那天他說他往培養器皿裏面撒噬菌體的時候,發現了“呼吸”,他要再撒一次給我看看,於是,我就一直等著他。後來,我出去找他的時候,有人跟我說,“斯蒂夫?啊,他不是在談話室裏嗎?”
在洛克菲勒大學的一座樓裏,有一個沙龍一樣的房間,每到周六傍晚,這裏就會提供免費的飲料,大學裏的成員們就會三三兩兩地來到這兒。當然了,今天不是周六。那么,斯蒂夫來這兒幹嗎呢?我正疑惑著,卻果然在那兒看到了斯蒂夫,他正在那全神貫注地彈著鋼琴。在外面,只能聽到一點點音樂聲,我就悄悄地離開了。
於是,我開始了解到,這個“克拉克肯特”其實還有著另外不為人知的一面,而其實正是這樣一張面孔才能表現出一個真實的斯蒂夫來。每天下午,他結束了他在洛克菲勒大學短暫的工作之後,就會來到格林威治村。“斯蒂夫可是個流行舞音樂愛好者呢。知道他的樂隊叫什么嗎?‘舉杯祝賀者’哦。”而我在此之前,對於格林威治村等一無所知。
斯蒂夫離開之後,我們就在洛克菲勒大學的那個古老的研究室的一角,安安靜靜地做著我們的實驗。斯蒂夫有時也會嘀咕“昨天直到天亮才睡著”等之類的話,但是我從來也沒有問過他關於音樂的事情,因為我覺得那不是我該問的事情。對於我們來說,這就跟研究一樣,純粹是個人的事情,我們互相尊重著對方。
後來,研究室的老板從紐約的洛克菲勒大學轉到了波士頓的哈佛大學,我們也連同研究室裏的實驗用品及樣品等一起搬到了哈佛大學。這么多東西要搬運,我們只能雇人了。老板說斯蒂夫你也跟我一起走吧。他回答說,自己沒有考慮過要離開紐約。後來,他在洛克菲勒大學別的研究室裏開始了他的技術員工作。以他的能力,走到哪裏都會受到歡迎的。當然了,他的出勤時間是由他自己來掌握的。
這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那個時候我還在洛克菲勒大學工作,估計離現在已經有10多年了吧。後來我有了再次回到洛克菲勒大學的機會,我在傳達室翻開了電話本,裏面赫然寫著斯蒂夫的名字。我覺得太想念他了,就去了他所屬的那個實驗室,果然不出所料,他不在那,因為那個時候還沒到下午。
沖浪者的心靈裸舞
自由職業是有很多種的。你可以不像斯蒂夫那樣去做研究室技5 術員,而是去做一名博士研究員。很巧的是,美國有著廣闊的博士研究員市場,並且這個市場的流動性很強。只要你不是那么很過分地挑挑揀揀,其實是很容易找到這樣一份工作的。並且,這是一條“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的同時又可以賺到錢”的非常不錯的途徑。
要成為一名博士研究員,並不是說你就非得費盡心思,也並不是說你就非得卷入研究室裏那無休無止的明爭暗鬥之中去。另外,雖說研究課題是你的老板給規定的,但研究方法得是你自己的,這需要經驗的積累。事實上,從老板給定的課題裏面找出一個新的課題來是件非常簡單的事情。
雖說如此,但是如果你想要成為一名老板,你想去經營自己的研究室,那么你就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與精力,必須向一只“死鳥”的狀態靠攏,這是非常危險的。對此,你必須要有一個清醒的認識。另外,要把你的研究猜想與幻想嚴格區分開來,要做到這一點是非常困難的,同時,這還完全要看你個人的悟性了。
凱利•穆利斯就是一個從最初的幻想中擺脫出來,有了自由的人,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就是完全意義上的自由人。他一邊做著博士研究員,一邊去便利店打工,有的時候還動筆寫寫小說。我曾經幾次往穆利斯的加利福尼亞家中打過電話,後來,還幸運地翻譯了他的自傳《心靈裸舞》。
在一次對他的采訪中,我問道:“有人說,你是一個怪異、特立獨行、桀驁不馴的人。那么,你覺得用個什么詞彙可以概括你的性格呢?”
他立即做了這樣的回答:“誠實。我是一個誠實的科學家。”
穆利斯這個名字,是作為PCR的發明者首次為世人所知道的。關於他,人們議論紛紛。
他是一名沖浪愛好者。他嘗試著合成麥角酸二乙基酰胺。他所有的辭職都是因女人引起的。他在演講的時候因說了一些很任性的話而被趕下講壇。他對剝奪了他發明權的Perkin-ElmerCetusCorporation恨之入骨。他不停地結婚,又不停地離婚。他主張艾滋病不是由艾滋病毒引起的……
所有這些所謂的謠言,絕大部分都從他口中得到了證實。也就是說,他並沒有掩飾什么,而是在如實地向世人展示著一個真實的自我。
他在自傳中提到了關於PCR靈感的問題。他說那來自於一次外出兜風。作為科學界首屈一指的發明家,穆利斯的這一靈感直逼諾貝爾獎。對於那天的事情,他一直都記憶猶新。
他知道生命的本質在於能夠進行自我複制,DNA的兩條互補鏈能夠互相作為對方的模板而進行複制,通過引物人們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對DNA進行大量複制,引物也可以通過人工合成得到,等等。所有這些,他都知道。與此同時,世界上所有的科學家都知道這些,但是,只有穆利斯注意到了心宿二這顆一等星。
那是1983年的一天晚上,空氣裏彌漫著七葉樹的味道,副駕駛座上坐著的是他的戀人詹妮佛,兩人心情愉快地向加利福尼亞的森林地帶飛奔而去。
那些粉色與白色的花,在車燈的照射下顯得格外冷豔,外面的空氣裏彌漫著花的香味,那簡直就是一個七葉樹之夜。同時,那天晚上還發生了別的事情。
我的那輛銀色的本田,迅速地向山上跑去。我雙手握著方向盤,能夠感應到路面情況,我的心情舒暢極了。就在這個時候,我腦子裏浮現出了研究室裏的工作,DNA 的鏈就那么一圈一圈地繞在一起。由此,我想到了藍、粉相間的分子的樣子。
車燈照著一草一木,我卻從中看到了DNA 的樣子。我就是這么一個喜歡幻想的人……
那夜天空上的心宿二,早在幾個小時前就沿著山的那頭滑落下去了。今夜我的心中,就像那顆心宿二一樣,充滿了一條明亮的火焰。(《心靈裸舞》,凱利•穆利斯,2004)
穆利斯一邊望著車窗外面,一邊開始思考,究竟應該怎樣從那有著30億個字母的DNA中搜索出那些特定的配對呢?對那些有著特定配對的短小的DNA(即引物)進行合成,然後將其與DNA長鏈混合,在與引物結合的地方合成一條互補鏈。最初的時候,他認為只要這么反複進行,就能複制出很多互補鏈來。
但是,引物結合處根據其結合程度不同會分布在不同地方,至少也有上千處吧。在不完全結合的地方,產生的是毫無目的的DNA,這裏存在的誤差是很大的。那么,要怎么樣才能提高精確度呢?
突然,穆利斯腦子裏來了靈感。那就是,在一個結合的地方,從那30億個字母中指定出1000個來。每使用一次,就再重新做一次篩選。第一個字母結合的下流處與第二個相結合。先從那1000個字母中選出一個來作為第一個,然後再選一個結合第二個的。在這裏,如果能充分利用到DNA的自我複制功能就更好了。
………… “太棒了!”我大叫著。車那個時候正在下坡呢,我就把它停下了。旁邊的懸崖上有棵很大的七葉樹垂下來,樹葉掠過詹妮佛旁邊的車窗……她那個時候正打著盹呢,身子只是微微地動了一下……她嘀咕著,快走吧。我說,我在想一件很偉大的事情呢。她伸伸懶腰,把頭靠在窗戶上,又睡著了。我們的車停在距128 號線75 公裏處,就在那裏,PCR 時代迎來了它的黎明。(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