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四條繩索
就一個黑戶佛教徒而言,我對自己的期許就是,以紅塵中的工作為道場。
我相信佛法不是出世之法。《金剛經》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讓我覺得可以不受任何牽絆,勇往前進,有任何挫折和煩惱,像是抖抖衣袂般抖掉即可。抖不掉的時候,就如《六祖壇經》說的:“煩惱即菩提”,努力體會。體會不得,就帶著煩惱繼續前進。
可是,大約就在我發現自己是牡羊座,要開始為新創立的大塊文化而沖刺的那個時間,我卻另外有些想法了。
會另有想法,首先是因為我去了商務印書館工作。
幾乎就在大塊成立的同時,台灣商務印書館的張連生副董事長想到找我去接總經理的位置,並且介紹我和劉發克董事長認識。
劉先生很慷慨地和張先生討論出一個辦法,讓台灣商務加入大塊,成為股東之一,找出我可以在兩邊兼任的立場。大塊的股東也支持我去商務工作,認為我有辦法想出兼顧兩者之路。於是我就開始白天九點到六點在商務上班,晚上七點之後到大塊上班到半夜兩點的工作。
星期天,則沉睡終日。
商務印書館當時是要滿一百歲的公司。大塊卻是新生的嬰兒。我白天要設法使百歲人瑞逐漸血氣充盈,晚上則要使新生兒一步步長大。
兩件事情,我都體會到急不得。
加上這時候商務的張連生副董事長,一直提醒我一點。連公是催生《四庫全書》的老出版人,酒量好,以前我都稱他是“酒公”。
連公說,我過去做事跑得太快。太快了就會摔跤。摔跤之後再爬起來前進,不免會耽擱。還不如一開始就慢一點,穩穩當當地跑。
“事緩則圓啊。”他說。
以前做事情,如果百分之五十看不清楚,百分之五十看得清楚,那肯定是先做了再說。甚至,有時候百分之六十看不清楚,百分之七十看不清楚,我也都會先做了再說。
沒有冒險,哪來機會啊。我會說。
用“事緩則圓”來回頭檢查一下自己,還真發現不少問題。任何事情急前一步,連帶著做起事情也只重大局,小節不拘的傾向,固然把我一路推前,開展了許多局面,但是也往往留下許多有待善後的狀況,得罪人,也埋下許多隱藏的未爆彈。
於是,我感受到工作不應該只是堅定前進而已。更應該深思細慮,甚至,謹小慎微。
檢討起來,我太自負於會策略思考,大局著眼,卻往往沒注意到細節決定一切,尤其是人際關系上。
我決定練習調整調整自己,任何動作,都先把細節顧慮周全。於是給橫沖亂撞的牡羊套上了一條繩索,叫作“寧緩不急”。套上“寧緩不急”的繩索之後,不要說百分之五十看得清楚,即使是百分之七十看得清楚,我也練習告訴自己:“等等看再說。”
過去,我喜歡梁啟超的“以今日之我勝昨日之我,以明日之我勝今日之我”,以之為座右銘。
這時開始,我請人寫了一幅“深思”,掛在背後牆上。
接著,我又給自己套上了第二條繩索。
大塊成立的前一個月,有家出版集團先誕生了。
出版集團成立的起因,是有感於過去台灣出版業者的規模都太小,形不成規模經濟的效應,因此努力以發展成大集團為目標。
這是一個在台灣很新的實驗,得到了許多響應。媒體也經常來問我,大塊何時要集團化。
我同意台灣到了應該出現大規模出版集團的時候。一如一座城市裏都是夜市小吃和小餐廳之後,應該出現富麗堂皇的觀光飯店級餐廳。
但我不同意餐廳不走觀光飯店的路,就活不下去的說法。一如城市裏有再豪華的觀光飯店級餐廳,也需要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小餐廳,以及各式各樣的路邊攤。
很多外人,尤其是大陸人來台灣,最羨慕的,就是台灣有些小出版社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即使一個人也可以當老板,一年出個幾本書生存。
既然有人已經走上往大出版集團發展的路,那我要走一條不同的路,證明台灣也有小出版社繼續生存的空間與路途。
為了不要讓牡羊忘情狂奔,於是我又給自己套上了第二條繩索。這條繩索叫作“寧小不大”。時時提醒自己,一個出版公司不刻意追求規模,仍然可以活出自己的特色。
伴著“寧小不大”繩索而來的,還有一條“寧公不私”的繩索。
很多人說,為公共事務做些奉獻,是行有餘力之後的事。小公司自顧不暇,談不上。但是我覺得正好相反。
大公司,不缺自己拓展空間的能力,也不差市場秩序即使亂一點也可以行動的能力。但小公司不然。
小公司的負責人出來多做點服務公眾的事情,不論是拓展空間,還是維持秩序,都是利人利己的。
只是任何人出來做服務公眾的事情,都必須堅持“先公後私“,甚至“寧公不私”的立場,否則無以服眾。於是,我從可以工作的時間裏,拿出相當大的部份,為出版同業工作。後來,又在出版以外的一些議題上,努力嘗試扮演“公民”的角色。
這“寧公不私”,就成了捆綁牡羊的第三條繩索。
在網絡方興未艾之時,我卻經由網絡,在虛擬世界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有了再次婚姻。這發生在任何人身上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是我。
我珍惜這個機會,再三提醒自己:在前一次婚姻裏扮演過差勁的丈夫與父親之後,這次不要重蹈覆轍。
我先把晚上的應酬戒掉了(更別提飲酒作樂)。再把周末時間都撥給家庭,成了“微型人生”的相信者與實踐者。
“微型人生”是相對於“線型人生”而來的。
常見的“線型人生”,把人生按年齡畫成一條橫線,少年、青年、中年,各有各階段的工作與生活目標。最後以退休及老年階段的休閑,為整個人生的完成。
“線型人生”的規劃,看來很理性。但是有其不可預測之處。你要先打拼再照顧家庭,但是等你打拼好了,家人不在了,或不理你了呢?你要先賺足了錢再周遊世界,但是賺錢傷了你的身體根本動彈不了呢?總之,人生無常。你可以有“線型人生”的規劃,但是到了某個階段,當時主客觀條件是否當真能配合得了你希望的事情成真,誰也說不准。
“微型人生”,則不然。人生的完成,不必以七、八十年來進行。辛勤工作、陪伴家人、自我進修、休閑旅遊、服務公眾,這許多不同的生活面貌,可以用一年,或是一季,一個月,一個星期,甚至一天時間的分配來完成。換句話說,你可以設定自己的“微型人生”是一年版,一季版,一個月版,一星期版,還是一天版(如果你設定為七、八十年版,那當然就等同於“線型人生”了)。
“線型人生”,把人生的各個面向,按年齡的進展設定為不同階段的重點目標,把人生整個走完,才把所有面向的目標都接觸一遍。
“微型人生”,把人生的各個面向,集中在自己設定的時間內都探索一遍。如果你過的是一年版的“微型人生”,那就每年完成一次人生。如果是一個月、一個星期甚至一天版的“微型人生”,那就每個月、每個星期、每天完成一次人生。
我原來只是在過自己的“微型人生”,但並沒有這個說法。後來有次訪問鄭松茂的時候,聽他說起同樣的主張,並且他還為之提出了“微型人生”的名稱,以後就很同意地拿來引用了。
選擇“微型人生”,說容易很容易,說不容易也不容易。
對我這個本來是牡羊座個性,年齡又在四十來歲的人而言,最難的,則是要看開對事業的沖刺。
四十來歲,在“線型人生”來說,正處於要全力發展事業和財富的階段。我在這個階段,卻要改采“微型人生”的生活,克制住這些動力,實在並不容易。雖然,我已經給自己套上了三條繩索,但如果不是有第四條繩索的話,能不能套得住還真難說。
這第四條繩索,叫作“寧待不求”。主要是由我的佛法信仰,尤其是《金剛經》所形成。
人如果沉著下來,會體會到一件事情,就是“禍福相倚”。
“禍福相倚”不是自我安慰的借口,而是事實。遇到再倒黴的事情,裏面一定藏著一個寶物。同樣的,得到一個再好的寶物,裏面一定埋著一個定時炸彈。
沒看到寶物,只是因為我們還沒開始找。沒開始找,只是因為我們還沒接受這個倒黴事情發生的事實。
沒看到定時炸彈,只是因為太興奮與雀躍於寶物,沒有准備要掃自己的興。炸彈沒爆,只因為時間還沒到。
“禍福相倚”本來是《易經》的真諦,但是在對我閱讀並應用《金剛經》的過程中,也產生了很大的助力。
佛法中有一句話是,“眾生畏果,菩薩畏因”。學佛的人,開始就得練習不要隨便起心動念。因為對念頭的認識與掌握不夠,起心動念往往都是業,造成對別人的傷害。
“禍福相倚”輔助性地讓我體會到不要隨便起心動念的重要。我們起心動念,無非都是為了求自己的“福”。而既然是“禍福相倚”,那么我們求“福”的同時,往往也就可能得“禍”。
我既然一直對看管自己的“念頭”並沒有把握,那么讓“念頭”冒起來,去沖刺什么事業和財富,就算真有所得,這些事業和財富背後潛藏的問題和煩惱,可能也是我難以消化的。
佛法講一切都是因緣的產物。如果因緣成熟了,有條件和環境讓我做什么,我當然去做。否則,在我對看管自己念頭沒 有把握之前,我不想主動追求什么。
於是,在事業和財富上,我決定采取“寧待不求”。“待”的是機緣成熟。
有了這“寧待不求”的第四條繩索,才真正和前面三條一起四方著力,把一頭本來隨時要揚蹄奔沖的牡羊拉扯緩慢下來。
雖然開始的時候躁動很大,一路想要掙脫束縛的奮力不時而有,但逐漸地,我總算把牡羊的步伐控制下來,碎步顛簸而行。
我告訴自己:Life is Preparing. (生命就是在隨時准備。)只有准備好了,才能心安。我需要的機會,才會到來,或者,就會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