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遲來的牡羊
到一九九六年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是雙魚座。
雙魚座很有夢想,不太務實,挺有矛盾的性格,又有些直覺力等等,都能在我身上找到印證。因此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把自己想成一條長著兩只肥頭大耳的雙魚。
何況,這條魚一直還遊得挺快樂的,又那么幸運。
一九七八年,大學畢業。
在那個全台灣都在追求外銷的年代,去應征工作,亮出台大國際貿易系的帽子,總會受到熱烈歡迎。但是實際去面談的時候,對方看到你拄著一雙拐杖,又總會叫你等候通知。
人要創造自己的命運嘛,所以我幹脆和朋友一起開個貿易公司。
志氣很大,但是寫多少開發信也沒人回,不到三個月就倒閉了。事後回顧,不知道和公司英文名字有沒有關系。英文名字,當時直接從中文“蓋亞企業”音譯,稱之為"Gay & Company"是也。
之後,我在一棟混雜著謀殺命案、黑道老大、小弟、賭徒、舞女、應召女郎的大廈裏,混了大半年。
山窮水盡之際,聽說去韓國客串跑單幫是條路子。帶些台灣的藥材回去,再換些毛毯和人參回來。算盤打的,沒有一本萬利也是一本三利。
但是任何工作都需要專業。跑單幫也是。想客串一把的我,偷雞不著蝕把米。債上加債不說,連回台灣的路費都沒了。
因為欠債不少,回台灣也沒出路,在當時還叫作“漢城”的首爾流浪了一陣。走投無路,有人建議我不如在韓國留下來,去華僑中學當個老師。生活穩定,有了收入,再徐圖還債。
這種建議聽來很穩妥,但不是我要的。有點像是包了糖衣的毒藥。走上這條路的話,當初又何必去台灣讀書?
還好有一位真正專業跑單幫的先生,出了個主意。居住在韓國的華僑,有一種需要定時更新生效的暫時居留權。當時,如果放棄在韓國的居留權而回台定居的話,台灣有一個特許,可以多帶一些東西通關,不必上稅。
這位專家說,如果我放棄韓國的居留權,把這個通關特許讓給他,他就回報我一張回台灣的機票。
我說,那好。
不知怎么,從小我就覺得“背水一戰”、“置之死地而後生”中,有一種美感。
把自己認作是雙魚座的時候,覺得這都是愛好夢想的特質在作祟。
我就這樣身無分文地回到台北。一位叫柳耀中的朋友接濟我,在興隆路跟一位二房東分租了一間屋子過了幾個月。
當時在黨外雜志《八十年代》上班的二房東,叫鄭麗淑。她看我每天在家裏和太陽對望不是辦法,說長橋出版社的老板鄧維楨常去他們公司,在找英文翻譯,問我要不要試試。
一九七九年的夏天,我成為長橋的特約翻譯。再不久,他們有個編輯的位置出缺,我補進去,正式進入出版業。
長橋這第一個工作,給了我當一個編輯的完整基礎訓練。
尤其,借著鄧維楨先生要我開發一個英文學習雜志的機會,我大量閱讀了各種國外期刊,還去台大的研究圖書館讀了整整十年的《時代》(TIME )周刊,把一篇篇值得參考的文章影印下來。
我不只從頭學了一遍英文,後來做編輯的視覺美學思考,也和那段時間的吸收有關。
創立《世界地理雜志》的陳明達先生,找我去籌辦一本科技刊物《2001》,使我第二個工作有了獨立主持編輯部門,實際動手編一本雜志的曆練。
在《2001》的時候遇見一個日本人,請教他為什么日本讀書風氣那么盛。他說日本沒有資源。我說台灣也沒有。他說哪裏,你們稻米一年可以產三次呢。
他那句話,給我的震撼很大。我體會到人不要妄自菲薄。原來一天可以工作十二個小時的話,之後就更練習工作到十六個小時以上了。
第三個工作,我去了《生產力》雜志。這原來是中國生產力中心幾十年曆史的內部刊物,石滋宜博士和副總經理萬以寧,想要改版,面對市場。
黃明堅因為我當時失業,介紹我去應征,接下了試用三個月的改版任務。三個月後,石博士要我正式負責《生產力》雜志,不但要管編務,還要進一步為發行和廣告業務負責。總之,當一個利潤中心的主管,也可以說是負責一個有實無名的公司。
從《生產力》雜志開始,有些工作夥伴和我逐步建起長期的合作默契。
改版的《生產力》雜志,我瞄准中小企業,喊出“實戰的經營智慧”,引起很多回響。有一天,《工商時報》副刊主任蘇拾平打電話給我,說餘范英發行人想認識我。
餘小姐看了我一篇文章——《義氣的朋友》,想見我。認識餘小姐,開啟了我人生新的一扇門。
一九八七年左右的台灣,事情真多。
解嚴。大家樂。股市從一千點開始起飛。報禁即將開放。
那是一個連皮膚都可以感受到空氣中的震動的時候。
因為和餘小姐有了雖然只是一面,但十分投緣的談話,所以後來要離開《生產力》的時候,就想到打個電話給餘小姐,問她是否可能介紹我見一下餘紀忠先生。
餘小姐一口就答應了。
一個天色陰暗的星期天早上,我去餘紀忠先生家裏見他。
我跟餘先生說,我想編《時報新聞周刊》,相信自己可以給這本當時創刊有段時間的雜志,帶來些新的面貌。
以前都是在傳聞中聽說餘先生用人的魄力,那天親身體會。餘先生聽我這初見的人說了半個來小時,立即同意,要我馬上以副總編輯到任,再升我為總編輯。
後來,我以一個星期的准備時間,為《時報新聞周刊》改版。
《時報新聞周刊》算是一種過渡。真正意義上,半年多之後,餘先生要我去接時報出版公司的總經理,是我的第四個工作。
和《生產力》雜志階段不同的是,這次我不只是負責一個有實無名的利潤中心,而是一個有實有名,並且還有相當規模的公司。
一九八○年代末的台灣出版市場,正要設法和國際接軌。餘先生充分支持,又有時報資源的後盾,接下來我有了各種嘗試、開展的機會。
一個大學畢業後應征無門的人,花九年時間,前後經曆四個逐階育成及銜接的職位就來到這裏,不能不說幸運。
幸運到我都沒覺察到自己有多么幸運。
在時報工作近八年,到一九九六年快要離職的時候,才突然發現我不是雙魚座。我對星座沒有研究。錯當了那么久的雙魚,是因為把農曆換算成陽曆生日時候的一個錯誤造成的。
遲來總比沒有好。那年三月底,台灣在慶祝李登輝當選第一屆直選總統,我自己則在打包交接的時候,總算知道自己原來是個牡羊座。出生在“出版節”的牡羊座。
用牡羊座而不是雙魚座來回顧自己的路程,就更有跡可循了。
牡羊好奇。我相信管他什么風險,試一試總不會死。
牡羊前進。我可以連續兩個月每天睡眠不到兩個小時。
牡羊快速。我享受手起刀落,相信不拘小節。
牡羊樂觀。我白天有什么煩惱,在出租車上打個盹就可以化掉一些;晚上有什么煩惱,睡個覺起來就好許多。
牡羊往前看。我不做重複自己的事。
在那個節骨眼上知道自己是牡羊,也感慨良多。
在時報近八年,我追求成長的幅度,也追求速度,一路把新書出書量增加了七倍,營業額拉高了大約六倍。
但正當我設定下個目標,要開始沖刺的時候,卻陷入火線。因為我們投資成立的一個漫畫連鎖店倒閉,加上我支持的兩家漫畫中盤出現經營危機而大量退書等一連串因素,開啟我被檢討的序幕。
各方意外的伏擊與地雷也隨之全開,交織成一片火網。
攻防戰進行了幾個月,最後因為火網之外蕩進一枚意外的石子,結束了僵持的戰局。駱駝背上會有最後一根草,戰場上會有最後一顆石子。
我遞上了辭呈,決定一個星期之內,就交接離任。
離任第二天,《EQ》正式上市,創了一個暢銷書的紀錄。
在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是陸上動物,而不是水裏動物的那前後,我在驚異混雜的心情中,逐漸多了一些體會。
好奇會殺死一只貓。原來也包括牡羊。
每天睡兩小時沒關系,但是一個星期有五天要天亮才回家,婚姻會出問題。
手起刀落,不小心會刀起手落。自己的手。
樂觀,會昧於事實。
前瞻,會看不到腳下的陷阱。
低潮了兩個星期之後,我決定不再檢視自己的傷口。
向前行。
那時林強的歌還沒出來,但已注定我將是這首歌最忠實的粉絲。
牡羊嘛。